广袤草原。
西国。
古列延。
正中的穹顶内,传出一片哭声。
阏氏王竟宁款步侧身从帐外走进,身后跟着3个侍女。
她脸上濡满泪水,貂裘帽一团绒白,缟素的窄袖貂裘罗裙将她的脸映照得更加纯净美艳,她即便哭,也没有声响,倒是怀里的2岁男童,哇哇大哭。
站立在穹顶中的阏氏、各部落王子、身着铠甲的铁骑将领,无不垂泪,见阏氏竟宁进入穹顶,哭声渐渐弱下来。
只听有复株小王站出来说:“根据我们的习俗,即便阏氏里有南国公主,也还是需再嫁新单于,否则从老单于死。逐王年幼,目前我们受国内国外势力制约,恐小王难以继承王位,按年长年幼,立我们复株氏,我的哥哥最为恰当。”
众将领默然。
竟宁孤立无援,才醒悟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复株氏已在西国国内如此得人心。
“单于殁了,西国受周遭势力夹击,国内并不安稳。与南国互市往来2年多,人民安稳富足,国力渐强……”
颛大阏氏闻声站出来主持公道,没等她说完,又有一位将领站出来:“女子修论朝政!”
颛阏氏不再开口。
空气中涌起对立的味道。
狂风在古列延外怒吼,吹得毡布噗噗作响。
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到王竟宁身上。
只见她轻抚脸上的泪,拍着怀中哭泣着的小王子后背,轻轻摇晃。
克制。
她身上是不属于女人的克制。
数秒沉默后,她缓缓开口,声音温婉和顺,略带哽咽:“我们先治丧要紧,我需一匹3000里加急快马,向母国传家书一封再做定夺。单于的丧葬棺椁之仪,请复株王两兄弟代劳。”
众人望着王竟宁微颤的肩头,无人再说话。
复株小王观察周围情景,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他的哥哥复株勒伸手制止。
他们左手扣肩,向各位大小阏氏及将军们微微鞠躬后,转身走出穹顶。
聚集在单于帐中的其他人,也随即离开,只剩颛阏氏。
“妹妹,你和亲来西国已有2年多,国家平稳安康,谁都能看见。你学习我们的语言,吃我们的食物,跟我们骑马射箭,自然跟以前来和亲的公主们不同。妹妹的威望无人能挡,更重要的是,背靠母国……
见竟宁不说话,颛阏氏顿了顿又说下去。
“我与单于从小一起长大,从小我就知道自己要嫁给他,我理当从死。可妹妹,你不能,你如果死了,西国因王位必将产生殊死争夺,到时候……”
颛阏氏不再说,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王竟宁内心的苦楚快要喷涌出来,她用尽最后的克制说:“大阏氏,您先抱着逐王回房间,让我跟单于做最后一晚的告别……”
说着,她的泪水顺着如碧玉般雪白的鹅蛋脸流下来。
光影错落,她睫毛上的泪水,宛若一颗珍珠,美得令颛阏氏都止不住片刻慌神。
颛阏氏看着王竟宁紧抿的嘴唇,叹了口气接过已经熟睡的男孩,退了出去,一并将左右侍女都带出了穹顶。
这一夜,月亮浑圆,宛若泣血。
四下无人后,王竟宁终于忍不住伏在单于身上哭起来。
脑海中浮现起她刚入南国那年,才16岁,花一般的年龄,却在永巷尽头干着宫女的杂事。
浣衣、做绣工,时而抚奏琵琶还会被掌事女官打骂,宫内有太多女孩,从开始的单纯变得心狠手辣,或者终日抑郁消沉变得疯癫痴傻。
夜晚的永巷,如鬼城一样阴森可怕,而比永巷的夜晚更可怕的,是看不见的未来,以及人性的恶。
转眼4年,暗无天日的宫廷生活中,突然透进来一道光。
某个早晨,西国单于前来和亲,彼时,他被推举上位,可国内部族四分五裂,多方夹攻,他无法立稳脚跟。
他想通过和亲,投靠强盛的南国。
这一次的和亲与以前不同。
此时的南国,也正遭受多部族小国夹击,边境战乱不断,急需有一道边境防线抵御外部势力,而且和亲是南国证明国力强盛的最好方式,西国单于的这次和亲如及时雨。
可南国王却略显困扰,当下并没有适龄公主可以外嫁,思考再三,南国王将目光转向进宫数年不得见上、也就是貌若无盐的良家子们身上。
消息一传出,各个良家子人心惶惶,谁都不想去蛮荒之地,那里离家远,语言不同,饮食不惯,黄风四起,多苦寒,大家避而不及。
唯独王竟宁,她觉得和亲是一件荣耀的事,与其在永巷中在无尽的盼望中凋敝,不如为两国和平做一些事,也好不虚度这一生。
她主动请缨,震惊南国,谁都想看看,这样有胆识的女子,到底长什么样。
她进入大殿那天,惊诧众人,谁都没想到,她美得令人忘记呼吸,那是她明媚的20岁。
南国王脸上一闪而过的吃惊与遗憾,王竟宁一辈子不会忘。
她踏响鼓点——“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细密响声中,她穿一袭红衣,长水袖甩出,柔美的身段在光晕下透出凹凸有致的S型,她轻盈的身段辗转舞动的瞬间,技惊四座
她看到南王眼中复杂的情绪,她知道王的欣赏与悔恨。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骑虎难下,只能备下丰厚彩礼,赐数百侍女、车马,数箱金银、茶叶、丝绸,还有许多杯盏器具、数个香炉,送她西行。
她来到西国,2年间受尽礼遇,西国单于并不是想象中霸蛮之辈,反而从小学习南国文化,豪放且有礼。
这两年,虽然西国苦,她经常想家垂泪,吃得不好更加消瘦,却也愈加美貌,也算过得开心。
可如今,天不遂人愿,单于崩逝,往事再光明,亦不可追。
她需要再嫁给他的长子复株氏,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她能怎么办?
夜幕深重。
她哭泣着在一块丝绸上写下单于崩逝的消息,泪打湿了月光,鼠须笔浸的黑墨,瞬间变成暗红色,一道光从天空闪过,是流星。
她却顾不得流星与美景,只泣泪写道:“臣自知女流之辈,天空低矮,即便后半生凄苦凉薄,也想落叶归根回到南国,削发为尼,常与青灯古佛相伴……”
3000里加急,家书送出,等一个回家的音讯。
马跑死了3匹。
3天后,竟宁收到了南国的礼物,无数金银珠宝、以及为单于定制的金制棺椁,还有……一封家书。
竟宁迫不及待的打卡丝绸,上面只写着三个字:“从西俗。”
南王凉薄。
竟宁的泪,朦胧眼眶。
痛,钻心的痛。
“为什么要和亲?2年多的时光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是谁,未来要到哪里去?”
迷茫。悔恨。质疑。不甘。
竟宁感觉天旋地转,世界黑下去,只有嘈杂的声音在耳旁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