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前三叩首,缭缭樊香,重重迷障。
他越来越清明。
人生尚未到尽头,可他的墓志铭已书写成——
这里安葬着席远——他在那个冬天,诞生在他妻子季西梅的世界里。
1991年冬,季西梅遇见了席远。
多年后,远在莫斯科的西梅,想起这次相遇,只觉得荒唐可笑又实在是避无可避。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这场相遇,她想,约摸——
[从人贩子手里跑了,却一不小心跑到了人贩子老巢。]
这句最恰当吧。
那天,她奉母命南下。为了挽救摇摇欲坠的季家,她需要同名震申城的席家公子联姻。
刚下火车。
双脚还未在这片土地上站稳,尚未来得及感受一下南方的阴柔绵冷。
她的肩膀就被人狠狠一撞。
西梅回头,约摸十二个五大三粗的黑衣人,面露凶色直愣愣的围住她。
领头的走上前来,确认道,“季西梅小姐?”
西梅望着这般,脑子飞速的一转,瞬间泼辣起来,“寄西梅?切,我还买蓝莓呢。”
她瞪了眼他们,快速的穿过这堵人墙,不耐烦没好气的说:“一群神经病。不认人啊。”
甚至,她还回头,冲他们竖了一个中指。而后,她走的不紧不慢,坦然自若。
瞅着她这幅架势,他们倒是没敢上前阻拦她。
领头的在原地望着她的身影,从口袋里拿出照片,仔细的辨认了好几次,甚至让旁边的人也看了看,大家都确认无误了,才又把视线投递回去。
这一看,发现季西梅早就开始狂奔。
她甚至扯着嗓子大声喊,“着火了!着火了!快打119!”
黑衣人闻声,开始猛追。
西梅也撒欢儿的朝前跑。
边跑边喊。
本来大家是不相信的,可他们这一追,车站直接乱成一团。
听到声音的人开始跑。
没听到声音的,看到这么多人都在跑,也开始撒欢的跑。
但究竟跑啥,他们也不知道。
西梅边跑边喊,突然她被人一把拉住,她回头。
就这样,看见了席远。
那年她二十一岁,刚从莫斯科求学回来。
她是西北姑娘,打小接触的是自由野性、策马扬鞭,亲吻着漠北狂沙的男人;喜欢过的是雄壮悲凉、生猛彪悍,在西伯利亚的寒风中大口饮着伏特加的男人。
他俩种都不是。
他拉住西梅,沉着声,问:“真的着火了?”
西梅瞅了眼乌泱泱的人群,觉得安全了,喘着气,摇头,“我哪儿知道。”
“不是你先喊的吗?”
西梅闻言,讪讪的笑了笑,把他拉到一旁,坐在路边上喘气,语重心长又心有余悸,“有一群坏人追我,我是为了自保才这么做的。”
“他们为什么抓你?”
西梅抬头,望着他那张剑眉星目却又毫无攻击性的脸,无辜的摇摇头,“我哪儿知道,他们一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季西梅。你是没看到他们那个样子。看到了,你也得跑。”
“那你是吗?”
“我要不是,我也就不跑了。”
声落。
西梅感觉眼前有一片阴暗。
是他站到她前面了,完美的挡住了她的视线。
“少爷,季小姐她跑了。”
闻声,西梅伸出脑袋一看,刚刚的那群人过来了。
“嗯,她在这儿。”
他转头,嘴角挂着笑,看着西梅。
那一瞬间,西梅觉得她人裂开了。
望着他那充满戏谑的笑,西梅闭上了眼睛。
经年之后,每每想起这桩相遇。
她都觉得这就是命。
……
西梅在不可置信中被他带上了车。
“人不大,挺能跑。”这是在车上席远跟她讲的第一句话。
他冷着脸,眉眼间却蕴着笑。
还有那难掩的高高在上和睥睨众生。
躲不掉,就直面而上。
“你是谁?”
“席远。你的疑似未婚夫——席远。”
西梅心下疑惑。
他这既承认又不承认这个身份的态度,让她有点捉摸不透。
但他背倚靠在后座,稳如泰山。
仿若接下来她会问什么,会有什么表情都在他的预想当中。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种自信优越,叫西梅有些讨厌。
她,想跳出他的预设中。
“你好。我是西梅——你那板上钉钉的未婚妻。”
西梅伸出手,望着他,双眸明亮而坚定。
看清他眼里闪过的一丝疑惑,她眉眼却泛起一抹狡黠的笑。
跳出来了。
她得意的想。
小姑娘是真挺出人意料。这是席远对她的最初印象。
席远没有回握她的手,侧眸看了眼街上,“要成为板上钉钉的,是有条件的。”
他开始抛出钩子,布置牌局。
他们俩家世代联姻。
季家太祖在海陵做生意时蒙难,幸得席家太祖所救。
为了回报救命之恩,季家开始援助席家。
可以这么说,席家起家于季家。
一个救命之恩,一个知遇之恩。就把一南一北的俩家绑到一起。四世联姻下来,俩家早就分不开。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四世联姻,席家如同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而季家,却如同暮年迟钝老人,江河日下,开始倚仗背靠席家。
虽不觉席家会背弃祖上誓言。
但眼前的这位爷,看着可不像没主意的。他若铁了心不娶,季家除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他们背信弃义,别无他法。
西梅接招,“什么条件?”
“我要西华山和红井子这俩块地。”
西梅皱眉。
你一个申城的,要我们凤凰城的地干嘛?
而且你要地皮,堵我干嘛?
席远看出她的想法,不冷不淡地回道:“季伯父在凤凰城颇有名望。这俩块地我自己拿不到,席家的手也不可能伸到凤凰城去。唯有倚仗季伯父,才能真正到手。”
西梅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想要父亲出面,把地划分到他名下。
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自己去找父亲,父亲想来也不会拒绝啊。
何至于来堵她?
“席家其他宗室对这俩块地也有想法。而且季伯父也放话了,这俩块地会成为季小姐的陪嫁。”
讲到这,西梅全懂了。
原来他不是来堵她的,而是来截她的。
以免她被席氏其他人带走。
她也懂了,他为什么说是疑似未婚夫了。
反倒好像是她,竟然无形中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看清局势后,西梅心里开始盘算。
商人无利不起早。
她望着他势在必得的面容,隐隐嗅到商机。
她开始拿乔,将牌局做大,顺势提出自己的要求。
“可以。但我也有个要求。”
他并不意外,只是点头,示意她讲。
“三年!”她比划出手指,“三年后,我们和平离婚。在此期间,你吃的所有盘子,都得分季家一成。”
她讲的话,叫席远一怔。
本以为是个不谙世事有些精怪的小姑娘,可她居然想分一块他的蛋糕。
而且,她还不想要他。
她面容稚嫩,人也跟稳重不沾边。
偏偏这心思……
席远瞧着她精明狡黠,拼命的想让季家利益最大化的模样,他没来由的笑起来。
他点头,眼里蕴着新奇,仿佛很久没见到这么有趣的人。
他伸手,“可以!我同意。”
“合作愉快。”西梅没选择回握,只是爽快的拍了俩下他的大掌。
席远讪讪的收回手。
呵。
还挺记仇。
只是,他盯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好奇。甚至,隐隐的带了几分满意。
如同在黄沙里捞到了个宝。
俩个人条件谈妥后,席远问:“打算去哪儿?”
西梅摇头,说:“不知道。”
她第一次来申城,人生地不熟。
前四代,都是季家旁支迎娶席家女。
所以,她在这边,也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
席远本想将她直接带回老宅,可小姑娘不愿意。
说今日太仓促,贸然登门,实属唐突。
他打趣:“你打小到大什么样,席家长辈都知道,倒也谈不上唐突。”
西梅闻言,心下了然,又隐隐觉得有些可怖。
就像父母家族长辈从小关注席远一样,她也得到了这样事无巨细的“关注”。
“那你对我知道多少?”西梅的身体靠向了窗户,问他。
他摇头,说:“不多,最近联姻的事情被提上日程,才开始认识你。”
西梅忍不住的笑了,人也轻松下来。
她说,“那我比你还晚一点,今天第一次见你。”
席远瞧着她淡淡的眉眼,松弛下来的心境,哪里能不懂。
却也在心里无端生出一丝感激。
还好。
他当初没有去窥探她的过往。
她也保全周顾了他的隐私。
那天,席远先是带着她去吃了顿饭。而后,将她送到一处老楼。
事后,她才知道,这里是他心中唯一的一片净土。
多年后,韶华倾负,在众说纷纭笔墨浓淡间,番禺路始终是个逃离不开的地儿。
申城的冬天出奇的冷。
冷到西梅这个北方姑娘直跺脚。
席远将她送到番禺路868号,她站在原地,将大衣领子立起,双手来回的搓着,望着周遭,指了指面前的门,笑得俏皮,鬼马精灵地问:“远老板,是安排我住在这里吗?”
绕是她故作心思深沉,可小孩儿的赤诚天真到底藏不住。
他点头。
“好滴,那我明天再联系你。今天谢谢你啦。”
小姑娘转身,刚准备跑进去。
席远却拉住她,指了指天空。
她抬头,瑞雪飘落。
她低头,人影相叠。
“申城不常下雪,别错过,好好看看。”席远负手而立,认真地说着。
本来对雪无感的西梅,倒也被这份认真打动。
她点头。
1991年,申城初雪。
1991年,席季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