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德十六年,六月,乌云压城,国都度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雨水混着血水落下高大厚重的城墙,散出血腥味黏腻的粘在空气里。
再过几天,秋霜就满十九岁了,当她及笄那年,她还在蜀中的家里,父母姐妹一起向她祝贺。
那天晚上……
鼓角齐鸣,秋霜再来不及想下去,城门已破,敌军嘶吼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潮水般涌入。
她擦擦头上的汗,握紧了手里的长枪,跟着同袍们冲入敌阵。
杀声震天中,敌阵中发来一支冷箭穿透她的战甲,正射中她的胸口。
并无多大痛感,她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周遭的声音渐渐离她远去。
视觉消失以前,她似乎在天上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银饰轻响,笑届如花。
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庆德六年,秋霜九岁。
身为蜀中将军家的三小姐,她第一次跟着爹娘出门,到城中探望父亲的朋友。
父亲一直在和朋友谈话,母亲让夫人陪着去后园赏花,只留了一个侍女带她出去玩,她坐到门口的上马石上,看着街上的人们来来往往。
身边的侍女突然一声尖叫,秋霜眼见着一条碧绿的小蛇爬到了自己跟前,快要攀上她的裙子。
秋霜并不害怕,伸出手牢牢牵住了蛇的七寸。
侍女脸色都变了,吓得说不出一句话。
就在秋霜运力要将小蛇掷出的时候,她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蛇是我的,还我。”
秋霜转过头,她看到的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身着苗族的装饰,手中擎着把伞遮阳,一双大大的眼睛在造型繁复的银冠下闪闪发亮。
秋霜松开手,小蛇像是认出了主人,温顺地向她爬去
苗族女孩捡起小蛇放进背篓里,“我还以为你们中原人都怕蛇呢。"
“我才不怕。”秋霜这才觉得方才抓蛇的手沾了蛇身上什么滑腻的东西,让她有些恶心,可她却不愿意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来。
她都说了不怕蛇,那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苗族女孩眯了眼:“那你敢跟我去看看更大的蛇吗?
“有什么不敢,我跟你去。”秋霜握紧了小拳头。
苗族女孩跑在前边,秋霜跟着她,吓得侍女几步追上 来,“三小姐,老爷夫人说……"
秋霜头也不回:“告诉爹娘,我很快就回去。”
苗族女孩将手指放进口中打了个嗯哨,不知从哪里又爬来一条蛇,正好拦在侍女前边,支起半个身子,嘶嘶吐着信子。
侍女吓得一下坐到了地上,两个小女孩便嘻嘻哈哈地跑上了长街。
远离了人群,苗族女孩收了伞,拿出笛子吹了几个音符,树上立即爬下来一条茶杯口粗的大蛇,尾巴跟着笛声一摆一摆。
秋霜听过苗疆有种奇术,可驭使蛇虫,比中原人驯养的猎犬更加灵活,她试着用指尖碰了碰大蛇的尾巴。
“喜欢吗?我送你一条? ”
秋霜收回手,摇摇头:“不行,我爹娘不会同意我养的。”
“那你可亏大了。"苗族女孩扁起了小嘴巴“要不花山节你来我们苗疆吧,师姐说如果我的驭虫术练得好,就可以在花山节上和他们一起给头人表演呢。
“太好……”秋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哎呀,我刚求了爹要他带我去国都呢。”
“国都?那么远的地方你去做什么?探亲还是搬家? "
“不,我们将军家的孩子长大以后都要从军的,我是去挂名!”秋霜顺手折下一根树枝,连运了三招,行云流水一般。
苗族女孩拍了拍手,“好厉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秋霜,你呢?”
“我叫,波朵。”
庆德十二年,秋霜十五岁。
及笄宴办完,送走为她执礼的女傧已经入夜,她想见的那个人却没有来。
秋霜望向墙头,想着要是有条蛇过来给她送个信就好了。
自己的及笄礼,怎么能少了她。
月下,真的有条小蛇在墙头探出脑袋,对她吐了吐信子。
秋霜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略施轻功掠出墙外。
小蛇飞快地引路带她出城,城外山坡上,沐着朗月,满地的桔梗花摇着铃铛,花中的苗疆少女一支银笛,笛声随风送远。
秋霜笑了:“波朵。”
波朵银笛一挥:“哎呀,把你这个大小姐请出来可真不容易。”
秋霜笑了:“我刚刚还想你怎么没有来。”
“你们达官贵人的府邸我可不想进去,规矩那么多!”
秋霜上前和波朵并肩站在一起,虽然两个人差不多是同时长大的,自己似乎总是比波朵高那么一点点,只波朵总是戴着精巧的银冠,反而显得更高挑。
夏日的月光洒满波朵的银饰,如同振翅的银色蝴蝶。
“我行过及笄礼了,”秋霜转过头看她,“按我们的规矩,我己经是成年了。”
波朵嘻嘻一笑,“知道知道,在你们中原人人那里,到了这个年纪就该谈婚论嫁了,不知道你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吗?智时不会了,爹己经答应我,放我从军。等在童子军中再过三年,我就可以上战场了。”她停了停,看着山下灯火通明的城池,“要用的东西爹娘帮我准备好了,差不多就在这几日启程。”
“就是说你不能在我们的新年时候来看我们踩花山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获得给头人献技的资格呢。”波朵假意发了脾气。
秋霜记得小时候的承诺,要在花山节上去看她的驭虫奇术,再和她一起尝尝她们地道的苗疆菜。
"波朵……对不住。"
“算啦,我不计较这些事情,反正我今天来是找你喝酒的,”她解下腰间的小酒坛扔过去,“本来想给你祝寿,现在就当是,给你饯行吧。”
秋霜也舒展了眉目:“好啊。”
坛子里的酒很烈,加之自幼父母并不许自己沾半滴酒,秋霜一口酒没有咽下去便咳了出来。
“咳咳,”秋霜将酒坛还给波朵,“不行……”
波朵笑得花枝乱颤,伴着她衣角的银饰一同响在风里,“秋霜,你说这样你就不行了,将来可怎么参加你们将军的庆功宴呢。"
秋霜擦了擦嘴角呛出来的酒,"我不怕,再来。"
“算啦,”波朵接过酒坛,也灌下一口酒,“不如我现在给你看,你可记好了。"
波朵引笛一曲,数十只蝴蝶振翅飞来,和着她的笛声 ,在空中划出纷繁的曲线。
秋霜轻笑,像幼时般折枝为枪,运气而出,枪势宛若游龙,穿云破风。
当波朵一曲音符吹完,秋霜的枪法也到了最后,还来不及收式,波朵像是蝴蝶一样掠到了她的身边。
飞舞的蝶翅间,波朵的双唇擦过秋霜的侧脸,晨风一般轻柔。
秋霜似乎看到一只银光闪烁的蝴蝶,在波朵身上飞出,再穿过自己的身体。
她说:“秋霜,愿你长命百岁。”
庆德十六年,秋霜十九岁。
她恢复神智的时候,己经被人救了回去,她躺在简陋的帐篷里,空气里充满药味,旁边的火上,一罐药沸腾着,咕嘟咕嘟地响。
秋霜伸手摸向中箭的部位:“我……?”
一旁的军医向罐子中加了几味药,转身制止了她要起来的动作,将医针在她的身上取出,“将军并无大碍,只需休养几天就可以痊愈了。"
秋霜更为惊讶,她不可置信地在伤口上再敲了几下,竟然一点都不疼了,她拱手:“大夫,多谢,你是华佗在世吗?"
军医叹了口气,面露不忍:“将军太高看我了,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华佗在世只怕也无法,救你命的,是你身上的生死蛊。"
秋霜幼时听乳母讲过一些关于苗疆的故事,据说苗疆有种神奇的生死蛊,种在身上便可避过一次死劫。
只是,这死劫便全部要施蛊之人挡下,一者生,一者死,这便是天道。
秋霜说不出话,她合上眼,她听见波朵的声音:“秋霜,愿你长命百岁。”
大片大片的银色的蝴蝶在秋霜的记忆里飞出,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