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走了?”可颐嘟着嘴,扭着抱云的手臂不放,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抱云噙着笑,点点头。又看见可颐散在肩头的卷发随着动作一跳一跳甚是好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这次你才呆多久?南京多热?回去谁陪你玩?”可颐舍不得云儿。每年夏日,两家都会回到柳镇避暑。柳镇离南京不远,然而却没南京那么热。两家老宅都在此地,是故交。
“云儿东西理齐了?我们该动身了!”傅华从宅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卷不知是哪个画家的画。
“都带齐了爸爸。”抱云忙回道。
“傅叔叔!”可颐拦住傅华,“你舍得让我一个人在柳镇呆着?把云儿给我留下!“
傅华哭笑不得:“我的盛家大小姐呦,把云儿留给你了,我要是想她了怎么办?“云儿笑眯眯地点头:”再说,魏姨也说想我了,要我回去替她解闷儿呢。“
可颐丧气地松开抱云的膀子,一双圆眼垂着,看上去煞是可怜。抱云瞧着也不忍心,两人虽同年,云儿四月生,可颐十二月生,差得不多,可她向来把盛可颐当小妹妹疼的。于是抱云凑着可颐耳朵说道:“要不是魏姨非要让爸爸和我回去,我断然是不会走的。等你回南京了,我请你去国泰电影院看电影。若是你在百货店看见什么想要的,我通通买给你,好不好?“
这番话算是把可颐哄好了,她替云儿关上车门,又叮嘱一句:“到家了记得通个电话啊!”
云儿颔首,拉上帘子,合眼休憩。
柳镇离南京城就两小时的车程,一路上柳溪潺潺,杨柳依依,风景很好。时有微风将车窗上缀的帘子扬起,打在抱云的脸颊,痒酥酥的。抱云觉得很惬意。
然而她轻叹了口气,叹到一半又咽回去。她不愿让父亲听到他叹气,但实在烦忧。
魏姨不是她的生母。云儿的生母在她十二岁时就病逝了,那是个秋日,冬天来临之前。
车停了,傅华说此处景色优美,想在此停留一时,好细细观赏这柳溪美景。车停在一座小山包下,柳树成群,阴凉处有几套石桌石凳。
“翠翠,你来。”云儿向翠翠招手唤道。翠翠同她一起长大,是家里李妈的女儿,用红楼梦里的话来说,翠翠是“家生子”。翠翠今年才十五岁,平日里也不做什么事,抱云心疼得紧,不让她同其他佣人一起叫她小姐,于是翠翠整日姐姐姐姐叫个不停,惹人喜欢。
“方才我取手帕去了,石凳脏得很,姐姐垫着手帕坐。”翠翠轻快地跑到抱云身边,替抱云整理好裙摆,直愣愣地就坐到了抱云脚边。柳溪边的草地丰厚,坐着舒服柔软。
柳溪柳溪,妈妈最爱柳溪。抱云知道傅华是想妈妈了。妈妈的闺名里含了个柳字,在妈妈去世后的一年里,傅华时时抱着年幼的云儿,喃喃道:“柳儿柳儿,我怎么也留不住你。”
父母的感情该是很深厚才对,抱云有怨过父亲,为何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年,就迎了魏优爱回家。
山里不知有什么鸟在叫,一声声听着分外凄凉。抱云怔怔地盯着碧绿如玉的柳溪,无数条柔软的柳枝勾着静静的水面,扰得柳溪不得安静。一圈圈的涟漪荡开,又因碰到彼此而破碎开,如此反复。抱云只觉自己脑海深处的某些回忆像是被这些柳枝勾出来了似的,就这么开始回忆从前。
记忆里的母亲是深爱她和父亲的,看上去温柔娴静,却毫不软弱。她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也会帮助父亲解决工作上的烦心事。以前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都会请家教到家里教养女儿,然而母亲开设了一个女子私塾,领了他们家那条巷子的女孩儿一起读书,除了抱云和可颐,其余的都是穷苦家的女儿。她们求了家里好久,父母听到不收学费也就随她们去了。母亲不仅出钱,也出力,她是孩子们的法语老师。母亲说起南京话时软软的,像唱歌一般好听,说起法语时多了几分坚韧,掷地有声。
抱云和母亲很像,不仅仅是外表,她白瓷一般的皮肤和嘴角边深深的梨涡便是遗传的母亲。她和母亲一样,第一眼看上去柔软谦虚,实则坚韧强势,性子倔强。
十二岁那年,母亲身染重病,小小的抱云站在母亲床边不知所措,惊恐到不知如何落泪。母亲也没哭,她身着一袭白衣,死死握着抱云的手,用尽全力告诉小抱云:“生逢乱世,云儿你得自保。”她不知何意,然而就这么记了八年。
此后家里寂寥了三年,私塾没人再办下去,父亲请了家教给云儿。在云儿十五岁生辰那天,父亲说除开院子里满满的茉莉花,他还给云儿准备了一份大礼。
“魏阿姨当你的新妈妈,云儿欢喜不欢喜?”
魏优爱穿着鲜红的旗袍站在院子里,身后簇拥着一树又一树的洁白的茉莉,看上去分外怪异。还未等云儿回答,佣人们便殷勤地把魏优爱的箱子拎到楼上房间里去了。
从此云儿更为沉默寡言,她想过反抗,魏优爱对她不坏,但也不好,如陌生人一般凉薄,比起这一份硬塞来的“关爱”,云儿宁可不要。她为母亲感到委屈,魏优爱对她的太太身份很是受用,搬进来没多久就将家里翻新了,除开抱云的房间。傅华也很宠爱她,衣服首饰如流水一般的就进了魏优爱的手里。云儿转而又想,她不愿父亲一蹶不振,有魏优爱陪在她身边,他开心了许多。再者,家里总该有个女主人,抱云不爱管家长里短的事儿,魏优爱的出现,也让抱云落个清静。
就这么过了三年,也算无事。
“姐姐,老爷在催咱们了。”翠翠伏在抱云的膝头,轻轻晃着。抱云这才睁眼,眼前景色依旧,不过过去了二十来分钟,六年的时光就这么在脑海里走过一遍了。
抱云不知道,傅华从车窗里往外看,看着牵着翠翠款款而来的女儿,也感叹着,六年的时光过得快极了,曾经绕着膝头嬉笑的稚女,如今已亭亭玉立,让人放心。他心里百感交集,轻叹:“柳儿,云儿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