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安一口一个“卿卿”唤得格外顺溜，侞卿却听得头皮发麻一阵不自在，等到两人出了秋园，她才瞅准时机一跃而下。

    而沈万安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反应，自顾拂了拂衣袖就率先上了马车。

    马车顺着繁华长街一路奔驰，顷刻间便在一商铺前停了下来，不等侞卿出声询问，只见一身着朱袍的男人，宛若一阵风般就刮到车前。

    “今个究竟是什么风，能把相爷您给请来了。”那掌柜的毕恭毕敬立在一侧声声相爷叫得格外殷勤。

    沈万安抬头只淡淡扫了掌柜的一眼，便自顾朝屋内走去：“把你这的宝贝都拿出来吧。”

    “得嘞。”掌柜高声一应，双手在身前一拍，随即一连串的小厮手捧着精致锦盒就走了进来：“相爷，这些可都是上乘之货，您过过眼。”

    掌柜边说边取过一锦盒亲自捧到沈万安面前。

    沈万安眼皮也未抬一下，只朝身旁那道侧影说道：“看看，还喜欢吗？”

    掌柜的见势便也顿悟过来今日到底该讨好哪位主子，立即调转了方位，眼巴巴又凑到侞卿面前：“都是小的眼拙，竟不识得这位美人就是侞姨娘，还请侞姨娘责罚。”

    说是责罚，那掌柜笑脸一伸，哪还能容人下手。

    侞卿轻笑一声：“早就听闻这通宝楼当属京都内最大的珠宝铺，每日达官贵人如织，掌柜的不认得我也是人之常情。”

    “从前没见过自是不懂得规矩，如今姨娘来了一遭，下次定当早早相迎。”那掌柜的毕竟见过些风浪的人，朝她讪讪笑了两声，便朝着身后的小厮们立起规矩来：“你们这群狗奴才都给我仔细瞧着点，别日日有眼无珠不识得何为贵客，如若让我知晓谁吃熊心豹子胆冲撞了姨娘，可别怪我不念及旧情。”

    掌柜的脸色陡然一变，身后的小厮连声应着，侞卿恹恹摆了摆手。

    不过是场狐假虎威下的溜须拍马，他们演得刻意，她瞧着也是心烦。

    “罢了。”

    “还不快叩谢侞姨娘。”掌柜又催促道。

    “多谢姨娘。”

    小厮轰然而散，掌柜才重新捧着手中那颗明珠，继续谄媚道：“这珠子可是南川珍物，每逢三年才得一颗，如今姨娘也是赶了巧，正巧昨个才拿来这一颗。”

    侞卿闻言多瞧了两眼，那明珠通体圆润，四周似还带着隐隐光泽，再一俯身，一股清雅的莲花幽香便从锦盒间飘了出来，沁人心脾。

    “这都快寒冬腊月了，哪来的莲花香气？”侞卿问道。

    “姨娘有所不知，这香气正源于这颗明珠。”

    “哦？我竟不知这明珠还自带香气。”

    “此事说来话长，此珠珍贵每逢三年才可得一颗，起初南川商户开蚌时，为防止磕碰便在篮中铺满了锦布，直到有一年一贵客要得急，商队竟阴差阳错将锦布替换为了莲花花瓣，本以为这珠子娇贵定会被汁液淬染上颜色，可谁知那珠子不但毫无损伤，周遭还浸着一股自然香气。此香常留，贵客大喜，于是往后南川商户在开蚌时便会提早铺满莲花花瓣，以便香气持久。”

    “用花瓣包裹倒是稀奇，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可不是嘛，这浮生万千还得当属一声机缘巧合，这不偏巧今个这珠子就寻得了正主，遇见了姨娘嘛。”

    掌柜鬼头将话锋绕回，侞卿瞧着眼前的明珠便也愈发顺眼起来，正欲在仔细端量几番之际，只听身后传来沈万安的询问。

    “可是喜欢？”

    侞卿如实点点头。

    “那就这颗吧。”他一圈四周，又指了指后面的几排锦盒：“这些也一并包好送至相府。”

    一听沈万安发了准话，掌柜立马就忙活起来，生怕下一瞬这财神老爷就返了悔。

    侞卿望着箱内越摞越高的珍宝首饰，还是微微蹙眉，回身提醒了一声：“大人若是真要恩赏，妾身只需一件便足以。”

    沈万安没回应，静静打量着面前之人。

    虽只略施粉黛，头挽一只金簪，却不掩其灼灼芳华。

    侞卿被他盯得有些不快，眼神稍有闪躲：“妾身的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大人为何要一直盯着妾身看？”

    她声音刚落，沈万安就已站起身，随后她的脑袋一轻，三千乌丝如絮般散落在身后。侞卿下意识伸手要去阻拦，却被沈万安一把握住手腕，她迅速腾另一只手猛然一夺，正巧抓住他的手腕。

    于是站在中央的二人，双臂同时高举，一侧为他的手腕在上，另一侧则为她的手腕在上。

    沈万安率先道：“精进不少。”

    “自是大人教的好。”她说完瞄向自己所控制的那只手上，他高举的掌心间紧握着的正是她的发簪。

    侞卿加紧了几分手中的力道，一声“大人抢夺此簪，就是为了试探妾身的武艺是否精进？”还未问出口，只见沈万安依旧垂眸望着那只金簪。

    方才他就瞧着簪子眼熟，如今细细一瞧这可不就是太后寿宴前他差人送过去的，府里吃穿用度从不苛待她半分，往春棠苑所送的珍宝稀物也数不尽数，她怎还日日佩戴着同一把簪子？

    沈万安面色一沉：“这发簪你是不是前几月也曾戴过？”

    侞卿怎么也没料到，沈万安的问题竟是件不痛不痒的琐事，但依照他的性子此话定然别有他意，她停顿了片刻，仔细思索着该如何作答才更为妥当。

    沈万安见她迟迟不出声，又问道：“你很喜欢这发簪？”

    “不过就是一普通样式的双蝶戏花金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能挽发髻使得衣冠整洁就好。”

    侞卿手一松，沈万安才将金簪重新放置到她手中，她快速将长发重新盘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相府亏待了你，只舍得给姨娘买一只金簪日日戴着。”

    侞卿一听这话才回味过来他这是嫌她给他丢面，顿时挎着张脸，愤愤道：“那妾身不是今早出门出得急嘛，大人若是妾身打扮寒酸，往后带其他姨娘出来就是了！”

    沈万安被她这一吼，也有些茫然，倒不是真说她寒酸，只是那秦姨娘尚且都珍玉满身，他堂堂相府里的姨娘，岂能让真她们比了下去？

    他顿了顿，正欲开口解释，却越又觉心中不快。

    到底是谁给她的胆量，敢让她如今跟他当面叫板的，一时气恼就将原话咽了下去：“我看你是愈发骄纵，不知分寸了！”

    “那大人就当是妾身无理取闹吧！”

    侞卿欠身行了一礼，不等沈万安再出声就愤然走出了通宝楼。

    沈万安一人立于原地，他是怒也不是，不怒亦不是，最终又只得随着那道身影上了马车。

    一路上车内的氛围都有些阴沉，桃心在旁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好在通宝楼与相府仅两条街相隔，不一会儿便赶回了相府。

    桃心飞速逃窜下马车，侞卿紧随其后，头也不回就往春棠苑走去。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桃心小声问道。

    “自是时机妥当呗。”彼此的侞卿早已一扫阴霾，脸上哪还寻得到半分愠色。

    桃心瞧着她这架势便也反应过来她压根就没生气，再一细想她所说的时机，便也不难猜到她是故意拉开与沈万安之间的距离，以便制造可乘之机：“姨娘今晚这是要出门？”

    侞卿没有否认：“除了那颗明珠外，再挑几只簪子，其余的一并包起来。”

    “您这是？”

    侞卿眼眸一眯，笑道：“替他积善行德。”

    *

    夜色渐沉，院内已熄灭最后一根烛火，唯剩书房内的一点幽光，缀点着四周的安寂。

    书房案前隋遇躬身道：“大人，春棠苑那边已经消停了。明露传信来侞姨娘回来后便躺在小榻上生闷气，但等桃姜进去劝了几句后便也早早睡下了，并无异样，反倒是她那贴身女使桃心鬼鬼祟祟在厢房捣腾好一阵，想来今晚要有所行动。”

    “是桃心一直在厢房？”

    沈万安笔一顿，墨色浸染了大半张宣纸。

    “正是。”烛光昏暗，隋遇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试探又道：“要不要今晚属下去瞧一瞧？”

    “不必，任由着她去吧。”

    隋遇微怔，犹豫了几分后又劝道：“可如今不同往日，外界并不知晓倾州所谓的祭奠之礼实为文王的活人祭祀，他们只当是大人存心作梗，有意忤逆君上才前往倾州作乱，并杀害倾州太守封口。陛下明面虽替大人开脱罪名，却还不是正好将大人推于风口浪尖处，以此遮掩自己的恶名，心中怕是早已大人生了心隙，不然也不能那么多官家子弟得了点风声，就争先恐后去投奔许家。”

    “本来如此一闹，大人还可趁机暂遮锋芒，可如今靖王却突然回京，还同大人约在秋园会面，这分明是要人人尽知他与大人关系匪浅。陛下近些年本就忌惮着大人如日中天，与亲王扯上瓜葛只怕又要惹来一场腥风血雨，这个节骨眼再任由着她们去闹，怕是陛下更会疑心大人的忠心耿耿，对您下以毒手啊。”

    隋遇字字真切，确为肺腑之言，可陛下的忌惮之心岂非他一味自掩就能轻易打消的，古来帝王之心最难揣测，伴君身侧犹伴猛虎，若想保全性命，岂能仅靠步履薄冰？

    纸间的黑墨越染越深，俄顷便将半株莲花彻底遮掩住。

    沈万安抬眸，缓缓放下手中的狼毫：“他既要疑心，那便让他疑心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