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安声落,隋遇不由打了个寒颤,胆敢在京内动手又配以死士,满东篱上下怕是只有那位才有这资格,若是真要格杀勿论,远不止于掀起波澜那般简单……
窗外几声雷声滚动,隋遇已然不敢继续细想,他本欲再多劝几句,但在对上眼前的那双寒眸时,却又生生将他所有的顾虑,都牢牢封锁在喉间。
屋外密雨斜侵,少倾四起的湿冷感顿如雪虐风饕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无声渗入体内,锥心刺骨。
隋遇转身关了窗子,再折回身时,才发现眼前多了一道嫣红,不由经查问道:“大人,您的手?”
沈万安闻声一低头,这才见自己的掌心间还残留着一道红痕。那红痕的四周浸染了未能完全干涸的血迹,甚至最靠里的位置还有新的血珠不断渗出,想来应是方才捏碎茶盏时所留下的痕迹。
“无碍,只是些小伤。”
“什么小伤,您忘了之前薛郎中是怎么嘱咐你的,您这副身子可不能轻易受伤,不然回头连血都止也止不住。”
隋遇一面念叨着,一面取来裹帘替他包扎着伤口,而沈万安就一动不动坐在原处,一言不发。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急,等到包扎妥当,隋遇才从怀中掏出一瓷白小瓶递到他面前,嘱咐道:“这雨恐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还是先把药吃了吧。”
沈万安回过身,终于有了点反应:“把这药送到春棠苑吧。”
隋遇手一僵:“先前侞姨娘旧症重犯,您已将所剩的药材分了大半给她,又请了数位郎中为她调养身子,可如今仅剩下这一瓶药,若是都给了她,您今晚该如何度过?”
见沈万安没有出声反驳,隋遇只当他是心生动摇,继续劝道:“薛郎中云游四海还有不足三月便可归来,届时再替她多配置一方药也是来得及的。”
沈万安垂眸,迟迟没有去接隋遇递来的药。
隋遇见势,有些激动嚷道:“侞姨娘为您而伤,您心中有愧可以理解,但体恤旁人之前总归要考虑到您自身的情况。您可曾忘了您从西洛回来的第二年,一场仲夏之雨都险些要了您的性命,若非当年幸遇薛郎中,您恐怕早已命归西天。
旧症发作确实疼痛难耐,可与侞姨娘相比,您当初可是在地牢整整待了十一年,所承受的非人之痛又岂是她能够比拟的,大人,还请您三思啊。”
隋遇字字赤诚,沈万安却依旧没有接药。
不用隋遇猜疑,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究竟是出于哪种目的才愿意做出这种取舍,是设身处地的感同身受,是心有亏欠的知恩报德,还是爱才怜弱的未雨绸缪?
他心如乱麻,没有任何头绪,只是听着屋外的雨声,机械性地又重复了一遍:“把药送过去。”
见隋遇迟迟不肯动身,他才抬起眼:“先前她旧疾初发时,不是你日日吵嚷着我无所关怀,如今设身处地大发慈悲一回,就权当是积攒了阴德。再说,我费心培养她多年,若是因一区区旧疾而伤了根本,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平心而论,她机敏、审视夺度又身手不凡,保全她的性命日后定大有作为,甚至不失为一定海神针,但眼下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隋遇只瞧着他的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一时之间还是有些踟蹰不定。
“可……”
“去吧。”
沈万安又念了一遍,隋遇这才不情不愿走了出去。
*
有了隋遇所送来的那瓶药,以及一屋子的郎中环视伺候着,不出七日,侞卿的伤势已好了大半。屋外的北风刮得一天比一天紧,大堰旗鼓肆虐着还缠绕着雨水的最后一片残叶,她卧在小榻上,低低望着满院的萧瑟。
又是一年隆冬时。
见屋内的半扇窗户还开着,端着汤药的桃心立即一个健步冲了进来:“姨娘这才好了些,断不能吹了凉风。”她边说边将窗户关上。
最后一抹萧瑟景致也关之在外,侞卿不满皱了下眉头:“我这都憋在屋内整整七日了,既不能出走闲逛也不能练武解闷,总归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面空落落的。”
“您就是素日里来忙惯了,猛地一得闲才略有不适,但郎中千交代万交代,您现在需要好好调养。”桃心吹了两下汤药,将汤碗递上前:“先前奴婢还总担心那药吃完了,日后天冷怎么办,不承想隋总领又送了一瓶过来,虽不多但好歹也能撑一段时日,以解燃眉之急。”
见桃心提起药,侞卿紧锁的眉头依旧未解。
上次发作之时,隋遇便已差人送了大半过来,说是这药要等到什么薛郎中云游归来后才能够重新调配,可如今桃心既说药已用完,他又岂能平白能多出一瓶来,难道薛郎中提前回来了?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若是薛郎中已归,这药怎会只送来一小瓶,沈万安在属下的吃穿用度方面从不吝啬,绝非因稀药而刻意苛扣之人,那这药……
“那薛郎中云游四海可是回来了?”
“不曾听说过。”桃心摇摇头,随后又似想到什么补充道:“不过先前曾听隋总领提及过,那薛郎中为配此药需汇集四国珍世药材,走完这一遭的话,怎么也得个三年五载,距离上次薛老郎中回来约是两年前的清明,如此算下来少说也得再需三个月吧。”
桃心还在认真计算着时日,侞卿顿时坐直身:“这药是随遇亲自送来的?”
桃心虽心有不解还是如实作答:“对啊。”见她眉弯仍旧不见舒展又追问道:“这药是有什么不妥吗?”
侞卿没有直接作答,而是又问道:“沈万安最近有何动向?”
侞卿这一问,桃心才意识到打从她醒来之后,沈万安就没来过这春棠苑。不对,也不够准确,是压根就没在相府内见过他:“还请姨娘责罚,奴婢一时疏忽并没有留意他的行踪……”
她困于屋内之际身边都是桃心她们日夜守着,她们又有何余力去关注沈万安的去向,她亦有何理由去责备她们呢?
“你们本就因我心神费力,如何再生出旁心关注其他。”她边说边披着外袍就往外走。
桃心立即追了出去,可奈何眼前之人早已没了踪影,只得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姨娘,您莫要吹了风啊!”
侞卿在相府转了大半圈也没见到沈万安的身影,甚至连随遇的人影也没见到。
难道她猜错了?
正当她悻悻而归之际,只见两老叟行色匆忙朝主院奔去。
“之何兄,你且慢着点,你说随总领此番急匆匆将我们叫来相府有何事?”
“定然是因为前几日行刺之事呗,也不知道是谁吃了熊心胆敢去招惹那罗刹。”
“可前几日不是已召了一批春保堂的郎中来吗,那春保堂可是京内数一数二的医馆,若他们都无能为力的话,我们这些……”
“莫要提了,还是快些过去吧,免得还没进屋内就丢了小命……”
主院?
侞卿脚步一停,她虽入府的时日不短,却不曾踏入过主院,也鲜少见沈万安宿在主院,一时好奇便追了过去。
拐过幽静的曲径长廊就是相府的主院,满院的海棠早已敛去春色,光秃秃立在那有种莫名的荒凉之感。她仔细打量一圈,院内足够宽阔却不似想象中那般富丽堂皇,甚至真要认真论起来这些陈设用具远不如她所在的春棠苑华贵。
之前嫌她那摆设寒酸,给他丢面,而他自己却背地里搞深居简出那一套?
侞卿不解继续朝里探去。
“一群废物,再去给我抓!”
一声厉呵过后,两老叟连着药箱一并被赶了出来,只见随遇怒气冲冲走了出来:“方圆百里不行,那便方圆千里、方圆万里,总之在日落之前我要见到所有郎中!”
随遇怒令一下,还守在院内的侍卫顿时如一阵烟般朝外散去。侞卿一听郎中二字,立即从屋顶翻了下来,谁知随遇一见了她,本就阴沉沉的一张脸,顿时变得更加阴沉了。
侞卿只觉他这神情有些似曾相识,宛若重回至十年之前的那个雨天,他毫不留情地将剑锋抵在她脖间。
“你来做什么!”随遇剑一伸,就将她隔之在外。
侞卿毫不在意扬了扬手中的瓷瓶:“若是还想保全他的性命,就老老实实让开。”
随遇一见她亮出瓷瓶,不觉眸光微动,也来不及细究她到底是从哪发现的异样。
“你这是……”
“自然是来救他的。”侞卿说罢直接闯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相对比屋外更为简单,青色床幔微扬,从里面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侞卿走近榻前,不觉吃了一惊,不过才七日未见,眼前之人便已消瘦了半圈,蜷缩捂在被褥间里,面如白纸,不见任何血色。
她曾听随遇偶然提起过,沈万安当初也在地牢待过数年,定会同她一般保受旧疾的折磨,但却也不曾料到他的情况竟会如此严重。
此刻,卧在榻上的沈万安似乎也察觉出来者的异样,一见是她瞬时坐了起来。
“咳咳……你……来这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