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心听此便知她心意已决不得更改,只得作罢:“事已如此,奴婢就不再多嘴相劝,但您这个冬天定要按照我们的食谱好生滋养着。”
桃心话音刚落,只见桃姜从小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当归生姜羊肉汤就匆匆走了过来:“煨好了煨好了,姨娘快趁热喝。”
一抹特属于姜的辛辣在半空中迅速扩开,侞卿一想到那口感不由心中打怵,连忙将身子往松树后面躲。
“我们换个食谱法子行不行啊。”她探出半截脑袋,试探问道。
桃姜眉心一蹙,厉色道:“不行,奴婢方才可听得真真切切,姨娘才答应桃心要按照我们的食谱好好调养呢,怎才一会儿就出尔反尔。”
“那也不用非得是这当归生姜和羊肉吧,古书上有云酒亦可驱寒取暖,我去喝点几坛佳酿岂不一举两得。”侞卿卖乖,讨价还价道。
桃姜压根就不吃这一套,端着汤碗就要去堵她的路:“郎中特意叮嘱,您如今不得饮酒。”
前有汤碗扑鼻,后有墙院为阻,逼仄的空间竟让她这一身武艺没地施展。见与桃姜说不通,她只得将求助的目光又转向桃心,哀切道:“我的好桃心,你素日里来是最心软的,我就不喝这一遭行不行啊,”
谁知桃心也一板一眼叉起腰,彻底围堵了最后一丝缝隙:“这汤要是凉了只会更腥,还请姨娘快些喝下去吧,长痛不如短痛。”
两双小手往前一凑,那股子辛辣膻腥气就愈发浓郁,侞卿强压下胃底的那份翻江倒海,颇显大义继续辩解道:“这汤既是驱寒取暖的良膳,如今大人的情况更重一些,还是送到他那更为妥当,我如今还算康健,少喝这一顿不碍事的。”
然她话音刚落,正见明露脚步匆忙,也端着碗汤碗走了出来。
桃心与桃姜几乎是同时看向她,那副了如指掌的神情似乎早已猜透她这套说辞。
明露见势便也了然情形,有些忍俊不禁道:“姨娘莫担忧,大人那份早已备好,奴婢去去就来。”
最后一丝期翼也被击碎,她只得心一横一饮而尽,回荡在唇齿的辛辣就顺着那股热气迅速朝她的四肢蔓延,渐渐溶于血水间。
侞卿只觉自己也被沉与陶罐中,彻底腌入了味。
眼见汤碗尽空,桃姜和桃心这才各退了一步,侞卿气鼓鼓从松树后走了出来。
“你们啊……”
她怒也不是,不怒亦不是,一阵清脆的通报,便轻而易举将她心头才涌上的不痛快快速压了回去。
“姨娘,将军府上的秦姨娘来了。”
侞卿正了正色:“请她进来。”
等到小女使匆忙跑回来时,秦满梨已走到院内,一样的满身金玉,一样与面容不甚相符的老成做派,一见面就拉着她的手诉说衷肠。
“听闻姐姐前些日子遭人暗算,妹妹来得迟一些还请姐姐莫怪,这些都是些上等的药材,还请姐姐务必收下。”
“不过只是些皮外伤而已,何牢妹妹如此挂心。”她边说边低抿了口茶,又见秦满梨再欲拿腔作调,便自觉退了仆婢:“都退下去吧,我和秦姨娘说些体己话。”
房门紧紧而闭,秦满梨这才收了手,侞卿放下茶盏,直接问道:“说吧,你今日登府所为何事。”
秦满梨见她如此直截了当,嘴角顿时噙满笑意:“姐姐这话倒显得与我生疏了,难不成我就不能真心挂念着姐姐的伤势,来探望探望。”
侞卿一笑。
若她与她交情匪浅,她定然是会信这话的,可她与她之间,说到底也还是隔着一个利字。利字头上一把刀,若是有朝一日利益冲突,这把刀便可任意指上某一方。
“妹妹多虑,只是这屋内如今只有你我二人,若无看客,这出戏该演给谁看?”侞卿说罢替她沏了一碗茶。
“姐姐既已明说,那妹妹便也不再兜圈,姐姐可知伤你之人是谁?”
“我若知晓,你还会坐在这吗?”
“姐姐这是疑心我?”
侞卿摇摇头,秦满梨愈发一头雾水。
秦满梨毕竟还是将军府上的人,想要在京内动手绝非易事,但即便如此亦不可全然消除嫌疑,无动手之机却难保不全然知情。毕竟她与那个男人,与芙蓉军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侞卿故意转开话题:“杰哥如今如何?”
秦满梨一顿,但再仔细一想侞卿既然已与那个神秘男子打过照面,那她自然会怀疑自己与芙蓉军有联系,索性也没遮掩,坦然道:“姐姐放心,世子一切安好。”
一听世子二字,侞卿便也了然,这杰哥果然为南川王室后裔,只是他一个王室子孙,身边护从定然不少,怎至于沦落到山匪寇盗手中数年?
“以姐姐的才智想来早已猜到杰哥的身世,我猜姐姐如今定然在想那王室子孙怎会流落寇匪手中。”秦满梨胸有成竹挑了挑眉梢,侞卿却笑而不语。
秦满梨被她这一笑又打消了几分笃定,继续追问道:“难道妹妹猜的不对?”
“妹妹未免也太过于心急一些,既为世子又落入寇匪数年安然无恙,那定然是欲盖弥彰。南川自东篱管辖之后一直都不太平,王室贵族之争亦是家常便饭,前些年送往东篱为质的世子猝然离世,为维护南川与东篱的关系,自然需重新派遣一位新的世子。然王室子孙死的死,幼的幼,想要护住最后这根独苗,伪装为被山匪掳走的假象,也不失为一种自保。”
秦满梨显然没料到她会猜的如此之快,面上不由浮出一抹诧异:“你是从何而知?”
其实侞卿本来也想不通这层关系,但经由秦满梨那般笃定一问,便坐实了这个猜忌,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那男子究竟为何人?”
秦满梨摇了摇头,见侞卿不信又快速解释道:“我与他仅有两次交易,也不知他究竟是何人,但我敢确保一点,他与芙蓉军首领定有关联。”
侞卿来了兴致:“哦,此话怎讲?”
“姐姐也知我那薄情的爹原为南川人,我幼时曾无意听他提起过,芙蓉军右臂多纹以青色的芙蓉刺身,然高位管辖者则纹为左臂。我曾派人跟踪过那男子,他的刺青正在左臂。”
侞卿是亲眼见过那刺青的,定然知晓男子刺青所在的位置确实为左臂,如若秦满梨这套说词为真,那这男子的身份决然不低。可芙蓉军的管辖者需得经过常年训练才能提拔,从无破格一论,若是以此来算,就算有人侥幸存活下来,也必然不可能是一位如此年轻的男子。
而那男子的假皮她曾经剥落过,那仓惶露出的一张稚嫩又绝美的面庞确实为他的本来模样。既然所露出的那张皮为真,又能在左臂留有刺青还能出面将南川世子带走,此人定为高官的后裔。
然芙蓉军的人除了武艺与容貌的限制外,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不得娶亲不得留有后嗣,以备他日之患。
如此一来,他不是芙蓉军的人却能左臂纹以刺青,那就只能是……
侞卿豁然开朗:“你可知那玉面王爷可有后?”
“不曾听过。”秦满梨一答,才反应过来她的猜测,不禁也跟着吃了一惊:“难道姐姐怀疑他是王爷之子?”
“芙蓉军无后,以他的年纪敢在左臂纹以刺青唯有王爷之子。”
若他为王爷之子,一切似乎也能说通了,他初见她时说他是倾州孟家之人,而孟家与倾州刺史又有所关联,她与沈万安去倾州那一遭时,早已悄然将倾州刺史的过往廖记于心。
倾州刺史原只为一武夫,当年东篱围攻南川时,他曾随许家一起出战过,在生擒下那玉面王爷之际,亦是他贸然献计,需将那王爷头颅斩断,分抛于城河两侧示众,扰乱敌方军心。
事后东篱皇帝果然采取此法,而他也因献计有功大受嘉赏,南川投诚后,他便卸甲归乡,后入赘孟家得以步步高升,再后才他买通了四州官使,摇身一变便为倾州新任刺史。
再往后之事便因文王祭祀暴露而逃离京都,事后不得庇护逃离竹林之际惨遭毒手,他的尸首分离与当年处理玉面王爷之法如出一辙,种种巧合相叠,若无旧怨自无需入京涉险。
侞卿一一道来,秦满梨嘴唇微动,又觉有些气恼,直接拍案而起:“我本以为是我利用他在先,谁知让人绕了好大一圈设了套。”
借用着孟泽郁的身份,两次交易为假,伺机打探许家的消息才为真。
“我说妹妹沉不住气,妹妹还要恼我,你这般容易动气只会被人当做箭使。”
秦满梨虽心有不服,但却也不得不承认侞卿所言确实为真,若自己行事三思后行,又岂能被他人绕了进去。再说这通猜测下来,他与许家有怨,而自己亦想除掉许均泽,如此一来就算是利用又有何妨?
就像是她明明知道侞卿肯与自己透露这些,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尚且有可利用的价值罢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眼巴巴凑上前,自为鱼肉。
只因一句,敌人之敌皆为友。
侞卿见秦满梨面色暂缓便知她已然参破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想要与她为友,除了七分诚挚外,她更需要一份合理的动机。
她坐直身,将手肘撑至案前,又腾出另一只手轻扣着桌面:“说说吧,你为何如此执意要除掉许均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