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的大门紧闭着,朱门和兽环都有了铁锈的痕迹,几个家仆严肃地候在那里。
三个月前,家主就已经下令,没有他的允许,许府的人都不能出去。
许是述站在回廊前,收回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必外面“许家符篆”的牌匾都落灰了罢。
“许良,”一道严厉的声音扯回了许是述的思绪,许是述一抬头,竟是许家的家主,也是他的父亲许卫柄,他就站在不远处的竹园里。
接着他走到许是述的身边,往日都是雷厉风行,但偏偏今日他纵然生气却走得很慢,越走近来,许是述看得越是清楚。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眉头都是一直皱着的,在如今的暮秋时节多添了几件衣物,但脚步有些虚浮,往日强壮干练的许家家主,像是变了个人。
这是他回来的三个月以来,许是述第一次见到他。
许是述也向他走去,想去扶他。但他的眉头好像皱得更深了,急忙掩下头去向许是述摆了摆手。
这是拒绝的姿态。或者说,这是不容冒犯的姿态。
许是述正走到了走廊的尽头,看见了他的手势,蓦地停下。他停在走廊的尽头,停在半路,也停在秋风中。
青灰色的衣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的环佩叮铃出声,清脆悦耳。但不知怎的,他停在半路,又有些茫然了。
据说是此次除妖许卫柄受了重伤,同他一起出去的长老和族人都没能活下来,许府一下子就少了很多元老级的人物,元气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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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的许府。
许家主母江柳和许家二子许艮都在正厅,坐在台阶上的正中的两个位置上,许是述站在他们身旁。还有许多剩下的长老也在这里,都坐在各自固定的位置上。在场的所有许府的人,腰间系上了白布,都莫衷一是地沉默着,神色极其沉重。
几天前家主许卫柄已经托人带回书信来,说明了他目前的状况:
除妖道路艰险,妖怪棘手难缠,我与同行族人皆受重伤。
祸不单行,不出两天就收到了另外一封书信,许家主母看了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嘴唇和手都打着颤,险些晕厥过去,书信也滚落在地。
许是述上前一步扶稳了许家主母,温声唤了句母亲。
然后他蹲下身拾起那张信纸,还来不及拍背面的灰尘,就看到了纸上的字迹。
字体瘦长但也颤颤巍巍的,像是一群要倒下去的人。显然是在家主在极度悲伤的时刻写下来的。
信的开始便粗略交代了家主现在所处的位置,许是述的指尖划过一行行字,停在了信纸的一处,明明是黑色的墨迹,却歪歪扭扭、字字泣血。
——大丧,许家族人除家主以外,无一幸存。
一刻钟过去了,暮色渐渐浓起来。许府的正厅前坐着一堆披麻戴孝的族人,却没有一人敢发声,神色逐渐变得忧伤起来,依旧沉默着。
许家主母坐不住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凄凄地转头看向自己的二儿子说:“这都一天过去了,你说说你父亲…怎么还没到啊……”
“母亲,你放心,父亲吉人自有天相,”许艮扯起嘴角笑起来,安慰母亲道。“况且许恨不是已经派人去接父亲了吗?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是啊,母亲,静风长老已经在去接的路上了。”许是述望向长母欠身行了一礼,接过来说道,“您可千万不要担忧过度,伤了身体。”
许家主母没应声,静默着把头转了回去。
许是述却再次向江柳拱手行礼,用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出口问道,“母亲,我们已经等了一天了,不如您和……”
江柳眼神突然变得尖锐,还未等许是述说完,便嘲道,“怎么?嫡长子这就等不下去了?”
但许是述恍若未闻,行礼的姿势纹丝不动,神情并没有因为江柳的嘲讽而出现丝毫变化,他继续说道,“天色已晚,想必母亲也乏了,不如您和族人先去休息。”
“我和二弟在此等着父亲回来,一有消息,便告知母亲您。”
许是述看向江柳,目光带着浓浓的担忧。
时刻不在担心着母亲和族人的安危,顾大局,是堪称完美的许家嫡长子。
“好啊。”江柳只是悄声回了许是述。
许是述愣了一下,继而收起行礼的姿势,转而端正身子向许家族人道:“大家先下去休整一下罢,由我和二弟在此候着父亲,一有消息便会通知大家。”
江柳听见这话便起身离去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但下面的族人望许是述的目光闪烁不定,想起身回屋但没有听见主母的吩咐,所以都不敢动。
“大家可以回屋休息了。”许是述温声再说道。
桌上的灯已经燃去了一些,在一片烛光中,少年人的声音清润又有力量,他的身姿卓绝,站在台阶上温润有礼的样子仿佛真是家主。
许家的族人看晃了眼,都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但下一秒又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如一根根木柱立在原地不敢动。
僵持片刻,一阵笑声打破了沉默。
原是坐在高台左侧的许艮站起来笑道:“大家为何这般固执地等我父亲呢?”
“天色不早了,”他侧头看向许是述,见他望着别处神色安静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作罢,“大家先去休息罢。”
不知是不是许是述的错觉,桌案上的烛火都摇晃起来,台下的人影窜动,陆陆续续地走了,他仍旧盯着那盏灯,只觉得有些头晕。
“家主,家主回来了!”一个小厮在外边大声地喊道。
触不及防地听见这个好消息,许艮先是愣了一下,但还来不及等许艮反应,许是述就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许艮回过神来只看见了许是述的一片衣角,他眼神一暗,也火急火燎地跟着跑了出去。
往日紧闭的朱门总算是开了,许家家主许卫柄被几个下人搀扶着,正缓步跨过台阶,他的头几乎是无意识地垂着,全身上下都是血迹斑斑。
许是述的步子很快,见父亲满身的血污,焦急地出声喊道,“父亲!”
回廊前,灯笼高悬着,还有一些快要燃尽的烛灯亮着。许是述的眸光也很亮,在他出声的同时也没有停下。
许卫柄像是听见了这声父亲,勉力抬起头望向前方,但目光触及到了廊上的许是述之后就冷了下来,继而又掩头摆摆手。
风又起,文竹窸窸窣窣地晃起来,连带着竹影也动起来,许是述却停下了。
“父亲!”许艮也从房里出来了,看见停在走廊前的许是述嗤笑一声,便很快走到了父亲的身边,扶着他离开了。
一片孤寂。
自那晚以后,许卫柄一直在房中养病,再没有出来过,还下命禁止所有许府的人出去。而许是述作为嫡长子,三个月的许家的丧事和其他事情都是他一人在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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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述没有想到,三个月以后他能再次在这回廊上看见他的父亲。
憔悴又苍老,这是他的父亲,也是许家家主,许卫柄。
“许是述,这三个月,”许卫柄看着眼前稳重的少年,问道:“许家的情况,你掌握的如何了?”
许是述敛眉行礼,回道:“父亲,死去族人和长老的丧礼已经置办好了,他们的家属的情绪也已经稳定下来了。”
“只不过,此次除妖我许家元气大伤,死伤人数达二十人,且大都是长老级的人物。三个月以来也无人来谈生意,许家的后仓的储备也不多了。”
许卫柄没有太大的反应,听到后仓储备已经匮乏的时候也只是挑了下眉头,他点点头示意眼前的人继续说下去。
“许家的后辈们都无心学习术法,只道要出去报仇。”许是述原本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出了口,“他们好几次想向你来打听除妖的经过,但都被拦了下来。”
许卫柄皱紧眉头,快要拧出一个“川”字形,他打断许是述并呵斥道:“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报喜不报忧,三个月以来许是述派人向家主说明许家的情况,从来都是秉承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但是就凭许家现如今的情况,从来都只有忧。
他是许家的家主,许是述想,他有必要知道。
“近来有家仆发现许府周围有可疑的东西出现,但我们还没有弄清楚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许是述担忧地说道,这关系到整个许府的安危。
“你不用说了。”许卫柄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走。
许是述的神色原本是不安的,看到父亲的反应后多了点忧伤,他劝道,“许府原本就元气大伤,这些可疑的东西不是善茬,再这样下去……”
他站在他的对面,见许卫柄神色淡淡、无动于衷,语气不由得加重了些,“父亲当真不管管吗?”
“你不用说了。”许卫柄重复了这句话,只是语气也加重了,他看向许是述的目光变得淡漠,他说,“你走吧。”
几片树叶簌簌地落下来,那棵树平静地站在大门旁侧,只剩下几段枯枝。乌鸦也落在屋檐上,叫唤了几声。
许卫柄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自那以后,许是述再没有去叨扰过许卫柄,只是他求许卫柄可以打开许府的大门,让许府继续做生意。
但许是述等了十日才等到了许卫柄的答复,他同意了。
期间有一次,许府的一些族人突然要求退出许家,他们跪在许卫柄的屋门前,请求家主的许可。
出乎意料的是,许卫柄也同意了。
现如今的许府真真是元气大伤,留下里的就都是一些许府收养的孤儿,还有一群没有去向的少年,家仆、婢女也被打发了不少。
这样的许府,还怎么做生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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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桌案上平摊着许家的族谱和账本,许是述翻阅着,时不时地执笔划出一些重要的收支。
少年人一忙就是一天,外面的天色渐渐沉下来,他看着账本上的亏空,叹了口气。
——此次除妖花费车马二十,船舟五,银钱五百贯。
许是述指尖顿在这里,面露疑惑。这是此次除妖的开销,但他明明记得除妖的路程大多是水路,若是非要用马车,也不能用到二十匹。
二十匹马车是什么概念,有了这二十匹马车,许家就可以全族搬迁。
月光照了进来,桌案上的书页都开始泛白,许是述出神地想着,这账本的字很新,墨迹是最近才干涸的。
而只有真正地许家家主才有资格动许家的账本。
他蓦地抬头,白光与烛光交织着,勾勒出少年的眉骨和唇形,衣襟边也泛着冷光,他望着窗外,眼里的疑惑消散开来,只剩下孤寂的茫然。
那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父亲为何回来之后再也不理许家的家事。
——奇怪的东西阴魂不散,久久待在许府。
——账本亏空的可疑。
——二十匹车马。
但又好像,他什么都不明白。
良久,夜深了。久到月光都淡了,久到烛芯快要燃尽,许是述才起身走出了书房,那些账本被他抛在脑后,那唯一的灯火也被他丢在身后。
他走进夜里,神色淡淡,眉目平静,却也融进了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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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时,天却很阴沉,乌云黑压压地挤在一堆,散不去也聚不拢。许是述换了一身青灰色的常服,早早就坐在了庭院,抬眸看向天空。
要下雨了罢。应该还是倾盆大雨。
泥路,莫说是人了,车马也很难走。要想快些离开许府的话,趁大雨未下起来就启程,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许是述垂眸把玩着腰间的环佩,又喝了口清茶,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树木的气息,明明很悠闲自在,但他眉间的郁色就如乌云一般,散不开。
偌大的许府不见人影,安静得只剩风声。
“大公子!大公子!”有声音从庭院那边传来。
许是述蓦地抬头,目光一凝。那声音很焦急,一直在唤他的名字。他起身向庭院前面的竹林跑去,腰间环佩又发出声音,清脆但并不悦耳。
等到了竹林,许是述才停了下来。那唤大公子的家仆也停了下来,见往日端方清雅的少年有些狼狈,犹豫很久才蹦出了几个字,“大公子,家主他们……”
“在轻点马车和人数么?”许是述见他神色不安的样子,接了这话之后便兀自向许府后门的方向走去,整个人恹恹的。
那家仆点头如捣蒜,愣是不敢看大公子的反应。好一会儿才望向许是述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他只觉得今日大公子的背影,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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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府后门。
“回家主,已经清点完毕了。”一个家仆微微躬身,望向许卫柄说道,“车马二十匹,许家族人共三十人,车夫二十位。”
许卫柄垂下头专心地看着一本书,闻言连头都没抬,只是朝那人摆摆手。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叫他们做好准备,在大雨前出发。”
那家仆再行了个礼,回答道:“好的,家主,我这就叫他们做好准备。”
江柳原本很慌张,快步从屋内走了出来,看着许卫柄严肃的表情这才镇定下来,她问道:“许卫柄,这样真的可行吗?”
“如果一出去就被他们发现了该怎么办?”她又开始慌张起来,现下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到时候艮儿可怎么办啊?”
“我们早就被盯上了。”许卫柄冷静地说道。
江柳被吓了一跳,眼睛倏忽间睁大,不敢置信地问道,“什么!我们早就被发现了?”
“那我们做这些还有什么用?”江柳不安地扶上许卫柄的臂膀,又继续问道。
“这样做,才是唯一生还的机会。”许卫柄的手将书攥得很紧,咬牙切齿地说道。
许是述来到了许府后门,入目的便是不远处的人马整装待发的样子,大部分都是先前跪在家主面前自愿退出许家族谱的人,当然那里面还包括他的父亲、母亲和弟弟。
一道闷雷打了下来,和着闪电,将昏暗的许府照亮了。
许府里面的人加快了动作,族人在装行李,马夫在牵马,家仆在搬粮食,不得不说,他们的装备齐全、准备充分,愣是将整个许府都给搬空了。
方才来通知许是述的家仆站在许是述的身后,大气不敢出。
大概过了一刻钟,天色忽然变得煞白。许府的人终于收拾完备了,陆陆续续地跟着马车从后门出来。
江柳同许艮上了第三辆马车,但许卫柄没有上车,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也是最先瞧见站在后门门口的许是述的。
许是述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就这般看着他的父亲。许卫柄也并没有心虚地别开眼,更没有垂下头,只是看了许是述一眼,便马不停蹄地走了。
“大公子,”那家仆踌躇许久总算开口问了许是述,道:“您不问问家主吗?”
“大公子不和他们一起走吗?”
许是述目视着他们远去,摇了摇头。
许府后门所通往的是一个茂密的树林,马车一个接着一个的上道,直至消失在树林的深处,雷声断断续续地打下来,雨却迟迟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