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衣服遮得足够严实。小桃也没有多问什么,只问了一句「昨晚给小姐守夜了吗?」就开始干活。
我也去干活,但是心不在焉的。一上午很快过去,小姐午休时,我跟小桃坐在门廊里唠嗑,她做针线活,绣一个荷包。
「盼香昨晚想逃来着。」小桃垂着头,将针自下而上刺出绣面,抽抽紧,笑出声来,「被晚上看门的家丁逮住了。」
盼香,是之前报复我的那个侍女。小桃见我一脸惊讶,继续说:
「她估计是明白自己得罪了太多人,怎么也没法好好过下去了,就想连夜从宅里逃走。你猜她怎么逃的?」小桃似乎幸灾乐祸,「后院东南角,有几块砖头松动了,她就挖了个狗洞,想钻过去。但是人卡住了,动静又不小,直接把家丁引过去了。」
小桃边说边笑,我想笑而又不好意思笑,她见状拍拍我:「现在好了。有小姐罩着,没人敢欺负你啦。」
我观察着她绣的图案,是一幅鸳鸯戏水并蒂莲的画面,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我不禁有些恍惚,由衷夸道:
「小桃姐姐手好巧,什么都会绣。」
「熟能生巧罢了。」她喜滋滋地笑了笑,脸颊微微泛红,滔滔不绝,「听说三天后城里要举办露月灯会,到时候街上可热闹了,张灯结彩的。去年将军就带着小姐上街玩了,小姐回来时还给我们带了好多点心。」
我一怔,思绪又飘向远方。想到鸳鸯和莲花,又想到络绎不绝的人群,灯火流丽的街巷,人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我究竟在想什么呢?又看见了什么呢?也许只是希望我有一天也能像所有平凡快乐的人一样,和我心爱的女孩子手牵手走在大街上吧。
「那小桃姐姐,这两日怎么不见将军呢?」我又问。
「我告诉你个秘密,别说出去哦。」她神秘兮兮的,「其实也算是宅院里人尽皆知的秘密吧。大约两年前起,将军常常流连于烟花柳巷,夜不归宿,回来时浑身都是脂粉酒水味。有人说他是被女人勾了魂儿,也有人说他都这样了,难怪当今陛下不器重他。但是也有人说啊——」她往屋里瞅了瞅,压低声音道,「他是觉得比起她们,小姐一点都不会讨好巴结男人,所以即使跟她同了房也要去那种地方。」
我倒吸一口凉气:「同、同房?」
「对啊,听说将军乘着酒意,让人把小姐绑起来送到他的卧房,折腾了一晚上呢。但将军明明不怎么饮酒的。」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越来越差,「小姐并不乐意,可是,一个女人生在这世上,不依附于男人还能有别的活路吗?」
我不想再跟她说话,我只能跟她聊一些浅显的事。她不会理解,完全依靠着别人过活,等于完全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无疑于一种慢性自杀。但是这不是她的问题,她生活的环境早就使得这样的思想根深蒂固了。
我脑中很乱,也很心烦,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头。
这不是李扶珠的错,错的是那个渣男。我现在就想亲手砍了他。
「你知道吗,民间流传着一种能让心上人恋慕自己的办法,就是取一根自己的头发,缠在心上人的小像上,每日沾取香粉诚心祈祷,这样一来......」
小桃依旧喋喋不休,而我早已没了心思耐心听下去。
当晚,我照常服侍李扶珠沐浴。像往常一样给她按摩,但不知为何,始终提不上劲。
我幽幽叹了口气。
「阿枝怎么了,累了吗,还是不开心?」
李扶珠抬手覆上我的手,柔软又温暖的触感将我拉回现实。
「小姐,听说,三日后就是灯会了。」我组织着语言,「我、我想上街逛逛。和小姐一起。」
我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越说越小声,如果不说出来,我会憋死的。
李扶珠沉默了,我正忐忑不安着,只听她说:
「好呀。我也好想和阿枝一起逛灯会。」她转过身,忍不住笑了,「是因为这件事而不开心吗?」
「不是的,还有别的原因。」我望向她,她的眼睛让我没办法说谎,「只要想到李扶京还在这栋宅子里,我就不免去想他是不是对小姐做过什么,甚至是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做那些事,害小姐那么难过。」我尽量克制住越燃越旺的愤怒,「我能为小姐做什么事吗?去报官也好,在所有人面前揭发他的丑陋也好,我想让他再也不能伤害小姐。」
我一口气说出心中的想法,她将自己沉入水中,半晌道:
「阿枝是认真的?即使这件事会把你牵连进来?」
「我不敢骗小姐。我也不怕被牵连,我想分担小姐的痛苦。」我无比坚定。
李扶珠再度沉默,似乎正在内心进行一场权衡,虽然我不能确定那杆秤的两方放着什么。就像,她也许跟我一样,不能确定我的话是出于几分真心。
她的顾虑其实是对的,我有私心在,我想帮她,更想回家。我此时此刻需要她的信任,我需要趟这趟混水。
「傻子,报官是没有用的,衙门的人都向着李扶京,更不要说揭发他了。」良久,她终于出声,「他有钱、有权,我们决不能跟他明面上斗,但是,靠自己的力量就好了。」
「小姐有办法,是吗?」我探出手去试水温,捻下她鬓间一片花瓣。她坐起身,理了理湿透的发: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水有些凉了,再加些热水吧,阿枝。」
我应声去做,尽量小心不烫着她。
「还记得柳家吗?」
我点点头,也就是在文曜之变里覆灭的柳长青一家。
「被凌迟处死的御史柳长青,是我父亲。」
小姐的语气平淡如常,我却宛如被一道惊雷劈中。
「柳家被抄家时,我只有十三岁,是李扶京带来父亲的噩耗,要把我接走。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嘱咐李扶京照顾好我,那是我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母亲那么冷静。李扶京抱我上马的一刹那,我清楚地记得,父亲亲手在院子里栽的金桂开着花,在馥郁的香气里,母亲笑得那么美,却刺得我心里疼。一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梦见母亲头上的玉簪掉在地上,染红了血,啪地一声破碎。我跪在一滩血里,怎么都拼不好那个碎掉的簪子。」
我握住她的手。
「李扶京是母亲外出布施时收留的,最初还没有名字,因为脏兮兮的不爱说话,有人给他起绰号叫『脏哑巴』。我不准他们这样叫他,经常护着他。之后父亲看他学什么都很快,非常器重他,让他做我的侍卫。那时候我八岁。」小姐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清楚到咬牙切齿,「等到我十岁时,李扶京十三岁,但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了。我再见到他,就是三年后的事,他已经和石泉王勾结上,联手嫁祸当时的镇国大将军,攻打皇城。他做石泉王的将军倒是做得舒服。他就是这样回报柳家人的。」
她面无表情,手却发着抖。
「但小姐为什么要向小桃打听这件事?明明——」
「明明我什么都知道,对不对?」小姐轻轻调整着呼吸,「我只是想知道,我有没有漏掉这件事里的每一个细节,李扶京有没有将柳家女儿还活着的事泄露出去,并且,我要借别人之口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柳家是被谋害的,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不能忘记这些人对柳家做过的事。」
我哑口无言。
「李扶京将我关在宅子里整整三年,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监禁。他连哄带骗,迫不及待想对我一亲芳泽,我全当他在放屁,不理他。他见哄骗无效,干脆直接差人绑住我,扔进房里,事后假模假样地为自己开脱,说几杯酒下肚就一时昏了头。」她冷笑道,「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指责我,说我性格浪荡,企图攀高枝。而他是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一点人事不做,别人却不敢对他说什么。从此以后,我非常厌恶男人。我甚至会想,为什么同样是人,女人会那么容易遭受轻视、强迫或者侵害?」
我感到胃里有些发冷的疼。
「我一度觉得自己很脏,脾气变得极其恶劣,什么也吃不下,晚上睡不着,一入睡就做许多噩梦。」小姐转过身,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我,「可是,遇见阿枝之后,我发现这不是我的错。阿枝是这三年来第一个如此关心我,说我很善良很温柔的人,有了阿枝,那晚我睡得很好。」
「我可以问问小姐原本的名字叫什么吗?」
「无郁,柳无郁。父亲母亲希望我平安喜乐,少些忧郁。」
我怔住,无郁,多么好的名字和希冀。可是小姐一直以来顶着假的名字,过着无比忧郁的生活。
我忽然忍不住俯身抱住她。
「我也希望小姐少些忧郁。时刻都快乐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我希望小姐常常快乐,不那么痛苦。对我来说,不论是李扶珠还是柳无郁,都是我的小姐。我希望在最难过的时候,小姐可以想起我。想起我,就想起小姐并不是一个人孤单地活着。」
「阿枝。」小姐轻柔地唤了我一声,伸手抚摸我的头发,眼里微微闪着光:「我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我在悬崖边恍惚地摇摆着,所有人都等着看我掉下去,但是,你拉了我一把,告诉我你是我的救星。」
翌日,天刚蒙蒙亮,我已经换上便服,随李扶珠出门,去城内知名的吕氏医馆。
据她说,这位吕大夫是出了名的医术高明,曾去过两回李宅。一次是她月信时实在疼得受不了,吕大夫隔着围帐为她诊脉,说气血不足、寒湿阻滞、肝气郁滞、脾虚湿困都占了,仔仔细细为她开了药方煎了药差人送来,再三叮嘱按时服用;一次是将军喝了点酒,身上起了红疹,他就让将军尽量不要碰海鲜之类的食物,因为没有开药,坚决不收诊断费。
「每逢寒冬腊月,或是闹旱涝蝗灾,大多数大夫尽了本分治病拿钱,其实这就够了。但吕氏医馆会接收比平时更多的底层穷人,吕大夫见他们可怜,便出资熬煮各种药膳,分发给病人们。这足以得见他为人良善,豁达磊落;他的态度也从来都不卑不亢,不论是权贵还是贫民他都一视同仁,从不轻视谁或对谁高看一眼。因此,百姓对他的信赖和好口碑实至名归。」李扶珠的话回响在耳边。
药童拉下门闩时,我已经站在青帷马车前,朝他点头致意。小药童眼睛一眨,见此架势伶俐地行了一礼:「这位贵人,实在不巧,师父他老人家还在准备呢,小的可以先进去知会一声。」
李扶珠在马车里回道:「无妨。不耽误事。洛枝,我们等等再进去吧。」
药童一听竟还是位女客,登时微微睁大了眼。
吕大夫约莫五十多岁,山羊胡,前额发亮,一双有神而阅尽苦难的小眼睛闪着点锐利而固执的光。尽管李扶珠以薄纱覆面,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李家小姐,体寒的毛病可好些了?」
「托您的福,比从前好了。」
吕大夫似乎是对这样的话见怪不怪,眼睛都不眨地继续道:
「李将军身体如何呢?」
「我正是为了这事来的,得请您去敝宅一趟。」李扶珠略显凝重地皱眉,用一双恳切又为难的眼睛望向吕大夫。
大夫见状,先是打发药童出去帮忙,随后问:
「与老夫说说,是怎么回事?」
「请大夫不要向外透露,简而言之,将军怕是染了麻风病。」
「什么?」大夫明显大吃一惊,压低声音问,「李小姐确信没有判断失误?」
麻风?这等病不但难治,治不好可是要拉去荒山野岭的,名曰隔离,实则就是等死。
「大夫且随我去就知道了。马车已经备好。」李扶珠垂眸,表情有淡淡的哀戚。
我们往外走时,候诊的病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听见有个小女孩以稚嫩的声音问:「哪位贵人又生了重病么,母亲你瞧,吕大夫都要亲自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