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嘉平十四年秋，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洛阳某处，院里的枫树红了，大张旗鼓地舒展着，随秋风一同摇摆；一旁的小池塘却似病入膏肓的老人，颓败地蓄着最后几滴水。

    此院名为归心院，是南霄镇里顶顶有名的大院，别看如今已然破败，从前却是钟灵毓秀，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沁人心脾，甚至有传说先帝曾私服微访，至于真假，无可辨认。

    至于这南霄镇，永和年间也曾繁盛，那时都城尚在洛阳，即使地处洛阳偏地，依旧车水马龙，旅客商贩络绎不绝。只是后来……

    后来胡人来犯，先帝被迫迁都，南下建康，一路颠沛流离的晋怀帝难忍悲痛，不出半年便宾天。洛阳虽然仍在大晋版图之内，却有不少胡人偷渡入境，暗暗侵蚀着洛阳的村落小镇，南霄镇便是其中之一。嘉平元年，晋康帝上位，以雷霆手段打压朝中贪官污吏，颁布许多利民政策，同时向西戎求和，答应年年缴纳岁贡，方才稳固下动摇的江山；同一时间，偷渡的胡人在南霄镇为非作歹，肆意抢占住宅，强行要求当地学习西边特有的玄术，企图以此灌输西戎的思想。

    这样的年岁就此走了十四年。

    此时，一位约摸十七岁的少年正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撑着头望天，一会儿又看看石桌上的铜制八卦盘，百无聊赖地把玩。

    虽不过舞象之年，叶相白身上却没有多少少年气，他的眉眼立体，白发随意披落，远看似一尊不近人情的白玉瓷刻，缀以君子端方四字为注脚；琥珀色的瞳孔像蓄了一湖的水，使周身气质柔和许多。

    他在石凳上坐到大约日头将落，终于等到了一位蹒跚的妇人。

    “阿相，”妇人脸上虽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却掩不住眉间眼角的笑意，“猜猜娘找到了什么?”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叶相白立马起身，方才不近人情的气质轻易地破碎，他笑嘻嘻地说：“莫不是天降横财了?”

    妇人笑着轻拍他，向周围看了看，随即严肃下来：“枫树下一尺深，有把钥匙。”

    叶相白也敛了笑意，用眼神表达疑惑。

    妇人接着说：“昨夜高洋醉酒，我趁机用玄术套话，”她冷笑一声，“原来他在初霸占南霄镇时心里没底，暗自叫手下人挖了一条密道，沿着门外小溪一直走，走到墙边，脚下便是密道，那把钥匙可以用来开密道的锁。”

    妇人话中的高洋便是抢占南霄村的胡人头头，用西戎话叫高侯尼干，当年若不是他，叶相白的父亲叶致远还能活着，他的母亲陈婉也不会被迫改嫁与高洋。

    高洋做事谨慎，严禁镇内的当地人出入，以防他们找来外援，平时的物粮交换都由会说本地方言的胡人出面，南霄镇的人日日被关在镇内，一面做苦力，一面被胡人欺辱。

    此时找到了出镇的方法，必然是个喜讯。

    叶相白却并未立即被喜讯冲昏头脑，他拧着眉，说道：“高洋向来谨小慎微，挖密道不足为奇，可他怎么会……”

    “怎么会将钥匙埋于树下?又怎么会一时疏忽被我套话?”陈婉看出了他的顾虑，解释道，“为何埋在树下我不知，只是他知道我心里记恨他，随身携带或许更不安全；至于他为何在这时候突然慌乱有了破绽……”

    陈婉与叶相白对视一眼，轻声说：“上面准备攻打西戎。”

    叶相白微微睁大眼，终于有了一些震惊和喜悦。

    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已经让大晋磨好了利剑，自然不会再甘心向西戎缴纳税款。洛阳作为旧时都城，晋康帝未必不知道胡人的小动作，只是迁都之后尚无能力和精力摆平；如今若要攻打西戎，洛阳便是极好的导火索:反正他们是偷渡来的，西戎没法责怪，而打击这些胡人，也足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若是这样，高洋的安稳日子就过到头了，也难怪他会一时慌乱有了疏忽。

    只是洛阳与建康到底隔得远，晋康帝若想攻打大约还要再筹备几年，若是高洋反应过来，这段时间足以安全撤离；可胡人在南霄镇许多年，留下不少把柄，他们若是要走，南霄镇的人下场如何自不必多说。如此，叶相白和陈婉若能出去，不止自己有活路，也能为家乡人争取外援。

    陈婉仰头看着这挺拔少年，拍拍他的肩：“你爹这么大的时候……算了，不说了。阿相，我的玄术远远比不上高洋，昨夜我套到话后让他昏迷，至多撑到今晚。你现在就去挖钥匙，然后去密道，我得再回去，以免守卫起疑心进去查看，到时我们都跑不了。”

    叶相白听这话，立马有些慌张，面上装着镇定，眼睛里却泛起泪意：“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要我一个人跑，我宁愿……”

    陈婉一巴掌打在他头上，低声吼道：“我是要回去再把他敲晕一次，你个没良心的还想自己跑?！”

    “……”

    “……哦。”

    叶相白尴尬地假装有沙子进眼睛里，又忍不住笑笑自己，道：“那我去密道口等娘。”

    陈婉也忍不住笑了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月亮高悬，星星挂在天空，一颗接一颗地闪。

    高府内，高洋缓缓睁开眼，歪七扭八地坐在地上，靠着床脚，直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真是老了，喝个两壶酒就醉生梦死的。”  他暗自感慨，刚想叫来下人打扫，便看到一双脚，抬起头视线上移，陈婉那张素净的脸映入眼帘。

    她此时的表情非同寻常，平时她总是淡淡的，不管对她说什么，她都不理不睬，至多点一下头表示耳朵没聋，只有听到她那宝贝儿子的时候才会有反应，就像一尊雕塑突然活了过来；此时的她却鲜活无比，眼睛笑眯眯地弯着，缓缓向他靠近。

    高洋呆呆地没动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酒还没醒，以致有了这么美好的梦，他愣愣地伸出手想碰她的脸。

    “婉……”

    下一瞬，左脑被剧烈撞击，高洋脑中一片空白，看着陈婉睁开弯弯的笑眼，里面居然是滔天的恨意。

    他缓缓闭上眼，再次昏倒在地上。

    陈婉藏好手中的八卦盘，一边想着这玩意还是直接砸人攻击力更强，一边嘱咐外面的守卫不要打扰高洋休息，随即赶往密道。

    是夜，两个黑色的人影飞身逃出城外，向南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