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侍幺儿的小书童,本是扬州城里一个破衣烂衫的小乞丐,因聪明伶俐会说道,巧口讨金,讨钱讨到元家二爷跟前,元二爷见他勤快机灵,便找当地团头赎买,叫小乞儿做了他亲小弟的小弟。
元家三位少爷围着小书童,问书院,问师父、问师娘、问师兄、问师弟、问同窗,但无一人细究小少爷功课学业。
这会子,老爷里里外外一问,小书童心眼活,说话也灵泛泛着灵,“先生回回拟了题,令学生们作文章……”
“嗯?哦……”元正让一心忐忑,又隐隐追加一丝期待。
书童头一低,实话说,“咱们少爷…连题也念不通顺,看不明白……”
老爷一听,虽说早已猜到,到底心凉半截!
“先生也晓得少爷没功底,只令他胡乱写一篇,少爷不愿白纸上空着难看,便一回写随大爷读书,一回写跟二爷游乐,一回写同三爷骑马,一回写学四爷射鹿,一回写和二奶奶扑蝶,一回写陪太太听戏,一回写瞧老姑奶奶玩棋,一回写老爷品茶,一回写追我放纸鸢……”
元正让听得两眼一抹黑,人几乎站不住,生生闭了生门。
书童颇有眼色,急忙追说,“老爷别恼,先生说咱们少爷字虽识得不多,然笔下词章朴实不虚,因不明文意,故而常生错漏,断句奇异,忽生妙笔,先生说少爷随笔,所见所闻颇有童趣野趣,玩景玩情,散散落落也成了文章……先生常说若单论弄文墨,咱们少爷只比另外三个学生更有灵性,先生还说小少爷当不得官做不得宰,也能当半个闲散文人,故而令咱们少爷趁早回书院,也便教他多学几个清散巧字,好一生录用。”
小书童说了一长串细致话,元老爷吊了眼珠子,其实听不太明。
他虽日日扎在书房不出堂,这一隅不过是他装模作样,躲姐、妻、儿、媳,清闲清净的绝妙洞天,更是他停尸旧账本的福地。
说到底,元老爷就是个茶叶贩子,一生吃力维持祖业,九万字勉强识个二十之一,又好文人雅客才气,又羡为官做宰的神气,偏事与愿违,他根本毫无天资,死看不进书。
他那楚兄,既是文人又是官,既有官声又无官威,又视他作过命知己,元正让自然掏心窝子真心相待。
他供大儿读书,胡乱又不尽心,好在楚兄精心授学,竟也叫元明读成了功名,大儿子成了器,元老爷自然连带着肖想小儿子……
小五痴痴呆呆,当爹的从前也想过,只怕是前头四个大的占了老幺的头脑命数,他虽不懂书院先生是何意,想来,先生说话还能有错?
他多奉上金银,照听就是了,不必细究!
原来,这傻儿子也不是笨得没长处,他瞧了十余年也没瞧出来,到底是高人文士有慧眼。
但……叫幼子一世舞文弄墨清闲自在,这又谈何容易?
三年五年尚可,一生一世难说。
思及此处,元老爹愁思千万,元家是一块浸满茶水的肥肉,既要与官来往,又不可深交,况且老大还做着官,更是惹人眼。
官场如战场,商场亦是,他们元家有这么多的钱,即便老大不做官,保不齐哪一日皇帝口袋饿了,上头一句话,这一园子的钱也就充了国库……
纵有漫山南茗,未必事事顺遂。
大儿元明远在京中,隔着千里,事事不能万全,长子又大了幼子十多岁,大的再大几岁,小的再小几岁,便是父子两辈,照常理,他死了,大儿没了,元简这傻小子又有谁来看顾?
园子里那三个成了家的,往日里都对小弟不错,要他这个当爹的说,平顺日子,谁不喜欢抱猫狗逗,但凡遇了灾遇了难,头一桩事便是杀猫吃狗。
下人不敢言明不敢声张,当爹心里清楚,元简不是个全乎孩子,他与猫狗无异,谁也比不过。
那老二是个冷情少意的,人事人情全当生意来做,凡事,有利他便是掌柜,有银子赚,他便是东家。
还是那句话,有本事的孩子不听话,听话的孩子没本事,元正让愿要前者,不要后者。
事事岂能尽如人意?
喜雨丫头倒是有情有义,“后爹”也知她心肠好,只不过“后女儿”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儿家,自己且保不住自己,又哪能顾得上小五?
老三一副软心肠,但他只一个软心肠,旁的,一概没有,捣乱闯祸他是一把好手,闹着太平日子,还需兄弟姐妹天南海北地救。
容暇反是硬心肠,她既细心又果断,既清醒又漠然,心与老二类同,出类拔萃,又怎肯依他这个无用老叟。
为保小儿子,老头子不禁胡乱想,若小五是老四媳妇,他老头子也不必愁了,却又不是,他自然还得愁。
算计来算计去,元老爷只能把心思算计到恋笙头上……恋笙也不是听话孩子,却是个孝顺孩子……
元正让摸着小儿子的头,一字一句掏心挖肝,咒杀一家,“等爹娘死了,你要听你大哥的话,你大哥若是不好了,你就跟你四哥四嫂过,别再叫错人了……”
幼子连着点头。
“唉……”老爷子一叹息,“叫错了也不妨事,你四嫂嫂心思大度,不会生你的气,更不嫉你玉颜姐姐!”
教训完元简,老爷子只把四奶奶恋笙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偏又胡编乱造,“你小弟弟,不是天生痴傻!”
恋笙脸上不好带笑,她只说,“姑母与我说了,说是从前二哥哥哄小弟莲花湖里有金蟾蜍,小弟去捉蟾蜍扑进水里,没几日便烧坏了脑袋…二哥不许人再言说…姑母叫我多顾着他些……”
老爷子停声,不言语。
又听她说,“过一日,娘叫了我去,说是三哥哥领着小弟游湖,船破了洞进了水,小弟吃了冷水遇了风寒,此后就痴痴呆呆…三哥赖皮死活不肯认账…娘叫我多护着他些……”
小弟打从出了娘胎,脑袋就不灵光,元昭、容暇、喜雨、元宝早早同她说了。
老姑奶奶,太太两版话,恋笙只听着记在心里,不曾与哥、姐、元昭说。
老爷第一句才开口,恋笙猜到了,爹,只怕是也有一版胡话……
元正让捋着胡子,连声叹气,“你姑母年纪大了,事也记不清了,你娘成日听戏,也会瞎编一出戏了……”
恋笙一听话意,只当猜错了,冤枉了爹。
不想,老头子一本正经道:“其实是你四哥领着你弟弟出门闲逛,他瞧不得亲娘疼小弟弟,走到半途越想越气,竟一脚把人踹进灵河里,捞尸的一群人捞小五上来,小五脸紫青得像个死孩子,自那之后,人也就痴傻得不像话了,他们那时都小也不记事,不好再翻旧账,恐伤他们兄弟情义,若是再提一回,你四哥又得踹人进河,你得多疼疼你小弟弟……”
姑母哭着胡说,娘哭着胡吣,爹哭着胡言,专拿二哥,三哥,四哥的素日秉性,为了五弟颜面,胡编凄惨经历。
恋笙不与长辈争辩,处处顺着,连连应下,她想等她老了,或许也会为了儿孙凭空掰谎……
除了莲子心,最苦便是父母心。
家里长辈都待她好,投桃报李照顾小五,那也是应当应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