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因着身后的寒山而得名。
寺庙历经几代人,早先也得了许多香火盛名。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人一夜之间灭了门派。
在之后的十八年里,就成了个不温不火的破寺,人烟罕迹。
直到年前,肤疫出现,寒山寺这个名字,才得以重见天日。
寺里的主持慧空大师主动出山,罕见涉足尘世。
慧空妙手回春,率领太医院众人平了疫乱。
抬手的功夫,就为寒山寺挂上了新的牌头。
自此之后,寒山寺医名在外。
无需初一十五,香火也是旺的喜人。
穿过寺庙,来到寒山半腰。
密林深处,另有一处四合院落。
西山暮晚,空旷的院子里置了一架连廊。
又是几道惊雷闪过,映出廊下对酒的两人。
“感谢主持,护我国民无恙。”
赵奕端着手里的酒杯,微微颔首。
这一声道谢,说的就是那场疫情。
“慧空恭喜殿下,首战告捷。”
对坐的男人白白净净,瘦长脸,眉骨上有道刀疤。
剃了度的颅顶带着几颗戒疤,望之不过三十四五,属实是算不上慈眉善目。
“殿下怎么来的这样快?”
将酒水一口闷下,许久未沾的辛辣感驻满口腔。
慧空转上手里的佛珠,激起心底一阵满足。
“陈放呢?他没跟你回来?”
“军师遇到了尘事,被拌在后边了。”
赵奕勾勾嘴角,罕见的打趣道“他不像你我,心无杂事。”
陈放家里三代袭爵,在京都城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
夺嫡之战后,陈父那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异姓侯爷也遭了难。
陈放一夜之间醒悟,这才乔庄打扮奔了赵奕的青城。
青城地处最北,苦寒无比。
越是到了青黄不接的春日,战事越频。
三天之前,两人刚刚才从血淋淋的战场退下。
是如此,饿急眼的陈放才会盯着京都城里的富人不放。
“贫僧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殿下与我不同,不必硬要站到我这个队营。”
慧空眯着眼,尾巴似要翘到天上去。
“行,本王不与你站队。”点点头,赵奕开门见山“慧空大师,我是来要钱的。”
“阿弥陀佛......老衲省吃俭用,都给施主留着呢!”
慧空双手合十,尾巴翘得更高了。
这两年战事频繁,军费频频吃紧。
尤其是赵雍登基之后,国库亏空的愈发厉害。
新仇旧恨交杂,朝廷早就断了王军的饷银。
穷途末路,赵奕求回了师门。
慧空心甘情愿为这位幼主师弟出山,使出浑身十八般武艺。
攒下的香火,都补贴给了穆王军。
“不用说,本也是打算要给你送去的。”慧空对着刚要张嘴的赵奕摆手“其它的更不必说,受民香火,自是也要用之于民。殿下爱民如子,这钱用之无愧!”
松泛的下颌线不断紧绷,凸起的喉结上上下下滚了数趟。
赵奕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
话都让人家说了,他也只能点头。
“殿下此番回来,仅仅是为了这个?”
抻着手里的珠串,慧空意有所指。
戈国畜牧为主,眼下这个时节,当是战事最频的时候。
慧空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大事,能让他丢下王军回来。
“大师就是大师,还真是一点儿也瞒不过。”
丹凤眼盯着虚无缥缈的山头,赵奕从怀里掏出块青玉,放在手里反复摩挲。
青玉方方正正,厚度刚好抵得上三枚铜钱,正正好好的把件一般。
垂直的睫毛忽闪,赵奕仿佛入了定。
没一会儿,手心就被磋磨的滚热了。
两年前,赵奕20岁,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前头刚打赢了南疆,穆王军转身又挥师东上。
也就是这年的束冠礼上,老皇帝明着将玉珏传到了他手上。
虽然没有下诏,但已然是作出了让赵奕继位的决定。
只可惜,赵奕血气方刚,看不上夏善巾一党。
以至于皇位最终偏落人手。
说来也巧,老皇帝驾崩时,他刚带兵到关外。
远水解不了近渴,皇位被赵雍捷足先登。
登就登了,赵奕多年戍边,对龙椅也不甚渴望。
赵雍虽然不是嫡子,但确乃众兄弟之长。
赵奕也不想追究,只想着率王军护国也挺好。
可后来......
按下脑海里即将跳出来的人影,赵奕攥紧拳头。
“为了黎明百姓,也是为了赵氏血脉。”
“穆亲王幡然悔悟,可喜可贺!”
慧空抬手把酒倒满,一口闷下,嘴角的喜悦压抑不住。
赵雍昏庸,奸佞当道。
他早就说过,唯有赵奕,才能挑得动大凉的风骨!
乌央了一天的云彩终于碰到一起,天色彻底黑暗。
豆大的雨滴接连落下,砸得屋檐上的青瓦连连作响。
连着干了几杯后,赵奕起身撵客。
“赶了两天两夜,我真是乏了。你去寺门口迎迎军师,他第一次来,怕是找不到这里。”
“迎接军师?!”
......慧空一个机灵,似是想起了很重要的事。
“呀,今日寺里好像是报了个贵客过来,估摸着,也该到门口了。”
“贵客?!”
赵奕心里一阵好笑,却也不直说。
自打这货出了风头,寒山寺越来越像酒馆了。
呜呜泱泱,什么人都留!
“对,说是生了重病,但我估摸着是骗人的。”
肤疫早就清了,慧空压根不相信还会有人中招。
可听到来人是夏府的千金时,慧空便又装模作样的收下了。
“老衲念她身份贵重,想来会给寺里带来不少香火,就收了......”
“主持医者仁心。”
赵奕点头,表示相信。
“贫僧这副样子,实在不便见客,殿下还是自己去接吧!”
慧空嗅了嗅自己的僧服,眉头拧成疙瘩。
“殿下若是有空,顺手再接一下贵人,态度好点,也好常来常往。”
......
赵奕挑眉,从廊上拽下一把雨伞,转身就走。
“殿下,不必害怕,是带香火来的!”
满是隐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奕背对着黑夜摆摆胳膊。
听明白了,豪门勋贵,能捐不少军费!
赵奕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撑着黑色的大伞。
修长的身影隐入夜色,饮了酒的步伐依旧稳健有力。
青靴大幅迈出,步步涟漪。
迎着夜色,冠上的青玉冒出冷冷寒光。
——
雨势越来越大,轮转的轱辘吱呀作响。
马车耗尽最后几分气力,终于停在了寒山寺门口的青石面上。
撩起车帘一角,鎏金的门匾悬在石门正上方。
石门两侧,挂了几盏香火灯。
香灯不算太亮,刚好能照清门口的青石。
挤挤挨挨的车厢里,夏溪言总算是舒了口长气。
走了一路,被人跟了一路,中途还提前跑了一个,难保不是一伙的。
好不容易出了牢笼,就怕一个不小心再折了回去。
对了几句事先约好的暗语,等在门口的小僧立马围了上去。
主仆俩艰难的推开车门,露出身后大大小小十几个木箱。
这些,都是夏溪言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连枝也是争气,果真就给收拾的干干净净。
原本,这些东西也是不好带的。
好在夏溪言感染的是肤疫,夏家众人避之不及。
行李物件没人愿意搭手收拾,这才得以钻了空子。
“湿就湿了,没什么要紧的。”夏溪言率先跳下马车,对着身后的连枝摆摆手。
不拿没有必要的东西,是她给连枝下的命令。
和这些相比,那雨伞可不就是无关紧要?
“师父,麻烦你们动作轻快点儿,勿要叨扰了别人。”
发丝瞬间湿透,夏溪言手心向下遮住眼帘,视线看的不太真实。
陈放耷拉着脑袋,掩在暗处一动不动。
前面这辆马车本就怪异,黑灯半夜的又与自己到了同一个地方。
瞄了眼漆黑的寺庙,陈放越发警惕起来。
看这进进出出搬家似得排场,宫里的人?
难不成......
他们回京的事情走漏了风声?
“师父们辛苦了,还有最后两箱,是我带给贵寺的心意。”
穿着寺服的僧人进进出出,夏溪言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
她这一出手,不说是搬空了夏家的后院,那也至少是扒下了夏善巾一整层皮儿。
既是以后生存的指望,她就必得寸步不离的看好了才行。
直到盯着所有的箱子入了院儿,夏溪言歇口气,对着远处高声喊了句“连枝!”
丫头没回声,只听见了远处越发激烈的争吵声。
“公子跟了我们一路,是有什么事吗?”陈放还没捋出头绪,反被怒气冲冲的丫头吓了一跳。
丫头没有打伞,瘦小的身影随风摇晃。
“姑娘这话错了,明明是你们的马车挡了一路的道儿!”陈放回过神,随即松了神色。
越是这种张牙舞爪的人,反倒是没什么危险。
“那现在我们住了脚,公子为何却不赶路了?”眼见对方不承认,连枝当场发难。
自打她家小姐下了马车,这家伙就把眼睛锁死了一样。
觊觎美色的登徒子,她平日见过的多了去了!
......
“连枝,快回来!”
春雨湿冷,夏溪言浑身打个寒颤,争吵仍在继续,但她听得出来,丫鬟占了上风。
顿了一会儿,见丫鬟还不撤退,夏溪言打算去门口等。
几步之遥的石门影影绰绰,迎着刀丝一样的雨点,桃花眼闭了大半扇。
夏溪言跑的飞快,径直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抬手撸了把脸上的雨水,夏溪言整个人呆愣住了。
她撞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世被她勾引后又圈禁了的男人!
那个为了保她性命,自愿交出兵权自尽的穆亲王—赵奕!
桃花眼不断睁大,胸口的狂跳声巨大无比。
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饱满的天庭之上,是男人独有的美人尖。
星眉剑目,熟悉的丹凤眼此刻正泛出意味不明的涟漪。
被她这么一撞,深紫色的常服立马湿了大半。
赵奕胸前的布料上显出了些暗藏的花纹。
伞柄下的手面青筋暴起,男人似乎想要把它生生折断。
凤眼眯紧,赵奕努力压着狂跳的心脏。
眼前的人影依旧瘦削,竹青色的衣裙配着飞仙髻上。
细长的脖颈之上,只别了支白玉素钗。
巴掌大的小脸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卷翘睫毛忽闪,残存了几滴雨珠。
今晚的夏溪言,素净的不像话。
四目相对,粗重的喘息声接连响起。
“赵,穆亲王......”许久,夏溪言没忍住开口。
按照上一世的剧情,赵奕应该是灯宴当晚才赶回的京都。
这次为何提前了?
难不成,是夏善巾提早行动了?
“姑娘认得本□□凤眼里的神色一晃而过。
清冽的声音稀松平静,赵奕敛了神色。
“认得!”夏溪言努力压住眼底的蕴热,嗓音沙哑“殿下为国戍边多年,护得百姓无数,王爷的英明,臣女自幼听得!”
少年英雄,一夫当关。
平南疆,御东关,青山苦寒,穆王军一守就是多年。
赵奕是天下人的勇士,却偏偏死在了夏家父女的算计里。
夏溪言越想越愧疚,借着发顶沁下来的雨水,抬手抹了把蕴热的眼眶。
“姑娘谬赞,箩筐小事,不值一提,告辞!”
凤眼低垂,赵奕默默接下这与前世一模一样的称赞,狂跳的心角悄然死去。
又是夏家的圈套!赵奕心里下了定论。
大手攥紧伞柄,挺拔的背影径直转过,对着远处喊了句“陈放!”
赵奕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