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惊堂木被搁在桌面，震得窗外雏燕几度振翅。

    “诸位看官，往日咱总说些神仙妃子的风韵旧事，这些个故事笼统就这般多，也是反反复复快说个百八十遍儿的了。”

    说书先生一把甩开了扇子，晃了晃，“今个呐，咱说点不一样的故事。”

    说书人此言顿时引得满堂客的好奇，有些耐不住性子的老看客忙道：“嘿呦，是个什么样儿故事你倒是说呀。”

    “就是就是，您可别是糊弄咱的。”

    台上的灰衫人哼笑一声：“诶呦，诸位切莫心急。今个咱来讲讲咱江北洲第一大派重霄宗的两位天之骄子，讲讲他们数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看客们瞬间激动了起来，有人大着嗓子问道：“重霄宗？可是那两位？”

    说书人哈哈一笑：“正是。”

    “诸位可曾听过，三十年前的灵山？”

    三两黄鹂相携而飞，尾羽轻掠湖面。

    涟漪向外层层荡漾开来。

    妖冶红梅坠入冰湖，水中明月瞬间碎裂。

    “这水不对劲。”梅恨瞧着湖面，涟漪尚未平息，梅枝却已稳稳浮在水面。

    被斩落的梅枝遒劲如画，接近墨黑的躯干衬得红蕊血色欲滴。

    琼瑶碎玉，纷纷攘攘，刹那覆上了冰湖。

    只一眨眼，梅枝与飞花全然不见。

    一旁的易青手掐剑诀，青色剑影闪出，削落几条柳枝。

    隐笙归鞘，柳条落地，倏然成了几缕黑烟。

    “不止，”他微微皱眉，“应该说这一带都有问题。”

    雪继续落着，方才剑气在树上留下的几道划痕已然消失无踪。

    梅恨“啧”了一声，一把抽出来佩剑，冷哼道：“能正常才有鬼，直接开打吧。”

    零尘嗡鸣不息，震落了剑身星点冰雪。

    冰雪落地，晕开斑驳痕迹。

    事情要回到七个时辰前。

    前些日子，梅恨和易青先后修成元婴。依照重霄宗的惯例，他二人需下山游历三年方可归宗。

    只是，二人才离开重霄山脉，便遇上了邪祟作乱。

    青江村坐落于钟灵山脉，因其同江北洲第一宗重霄宗较近，得以受宗门庇佑，数百年来平安无事。

    梅恨乐于走山间小道——用他的话来说便是“隐士之风”。偏巧易青也不喜吵闹，二人商议一番后确认了游历路线。

    而这青江村，正是游历所抵达的第一处。

    因着重霄宗四周皆是高山的缘故，宗子弟去往外界大多会选择借道青江村。青江村也有不少人拜入重霄宗门下。

    村落距离同重霄宗不远，梅恨二人卯时出发，于黄昏堪堪抵达。

    出发前，重霄宗掌门还摸着长白胡须，乐呵呵地交代道：“多年不见了，记得代我向村长问好啊。”

    只一眼，便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曾经宁静而不失烟火气的村庄失去了过往的活力。

    东风穿堂而过，不知谁家布帘已褪色，风中飘扬着，好似招魂幡。

    村子则成了一片了无生机的坟地。

    梅恨当即怒了，他以指结印，召来四周游魂询问。

    “是……是两个很厉害的坏妖怪……祂  们杀死了村子里的人……”游魂只是个小娃娃，话尚且说得不大利索，瞧着像是村里的孩子。

    他抽抽噎噎地扯着梅恨的衣角告状：“神仙哥哥，小九知道你们。你们是很厉害仙人，那两个坏妖怪在灵山，你们能不能……能不能帮小九报仇呜呜……”

    梅恨心头一紧，抬手想摸摸小九的头，却不料手直直穿了过去。

    他缓缓捏紧了拳头。

    “小九，”他轻声问道，“神仙哥哥们这就替你去报仇，你先在里面乖乖等着我们好不好？”

    见小九点点头，易青打开乾坤袋，由他自己钻进去。

    他将乾坤袋收好，默念剑咒，下一瞬，一柄长剑出现在身边。

    “走吧。”说罢，他再掐诀，率先御剑而行。

    梅恨再回头看了一眼曾经日暮时袅袅炊烟的村子，旋即踏上长剑，朝着灵山行去。

    丝丝细雪飘下，兀然作鹅毛飞雪，掩盖住了青江村的痕迹。

    好似月光碎了一地。

    月光洒落在零尘剑上，又被映射于雪上，散发寒意。

    眼见梅恨提剑欲走，易青唤道：“梅长欢。”

    他不解，却也还是停下了脚步，“何事？”

    “你还记得方才小九的话吗？”易青开口，“灭青江村的两只妖在灵山。而如今灵山有两种不同季的植卉。这是否说明，梅与柳所生长的地方恰好是妖的藏身之处呢？”

    梅恨眼前一亮，接道：“既如此，何不两者同时击败呢？郁之的意思可是我二人分头行动？”

    易青颔首，他提剑朝山顶掠去，“那我便去会会这喜欢种梅花的妖怪！”

    少年雪色衣袍被风吹起。

    易青执剑，冷声道：“出来吧。”

    风卷起湖畔的柳枝，影动间，数万条绿丝绦似乎变得更长了。

    他提剑斩断，抬眸看向灵山。不知何时，密密麻麻的梅树林生出了几层薄雾。

    雾起之时，梅恨方才到达山顶。雾色渐浓，遮挡了来时路，只头顶一轮满月微微穿透了雾霭。

    “少给我装神弄鬼了！”他怒不可遏， “你这个老妖怪，既然敢灭青江村全村那就正面迎战！”

    倏然，梅香浓郁，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女声：“小公子何苦污蔑奴家？”

    梅恨长眉一拧，引得全身真气灌入零尘，零尘剑气欲盛。

    “冤枉吗？”他冷哼，长剑一扫，直直斩落树株梅花，而后提剑直指最大的梅树。

    梅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妩媚的女子。祂红裙稠丽，正朝着梅恨轻笑。

    他道：“既然是冤枉，那你就下黄泉和青江村民好好解释去吧！”

    梅花妖轻叹两声：“少侠，如此生气做甚？左右死的不是你的亲人，何必同奴家纠缠？”

    梅恨不答，使出了一套剑式。剑式凌厉，几道剑气顷刻间扫落大片梅树，而后以不可挡之势直冲花妖面门。

    祂挥手，又几株梅树破土而出，企图拦住凛冽剑气。然而剑气并未多做停留，一路斩木削枝，最后狠狠砍在了梅花妖与其身旁的梅树上。

    剑气扫过，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花妖瞬间冷下了脸色。祂伸手抚去面颊滑落的血丝，冷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平地而起一阵飓风，数万朵红蕊血梅随风离枝，以铺天盖地之姿遮天蔽日，欲图将天地万物吞噬。

    “为他们打抱不平？”祂痴痴笑道：“那你也来成为我的养料好了。”

    几瓣红梅扫过，在少年的面颊上留下道道血痕。

    梅恨不语，只握紧了手中利刃。源源不断的真气灌入其中，一时剑气飞舞，竟将似血红梅逼得后退几分。

    月光顺着雪落下了。

    雪落于湖面，并未起任何波澜。

    易青抚过剑身，漠然呵道：“还不出来吗？这七星锁魂阵应当挺难布成吧。”

    “既如此，那我便一把火把这些柳树全烧了，如何？”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数千柳枝齐齐向他刺来，一道高声怒何：“你敢？！”

    水声激激，寒风吹衣。

    易青长剑一指，剑刃直直朝向冰湖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

    “本来是想放你一条生路的。”人影幽幽开口，“奈何你欺人太甚！”

    两道剑风扫出，击落了妄图偷袭的三五柳枝。

    易青轻拭剑刃，冷笑道：“欺人太甚？你还是人吗？”

    不等对方开口，他骤然提剑上前，“与妖为伍的妖道，受死吧！”

    猩红黑气萦绕在男子周边。他轻轻一笑，问：“什么与妖为伍，什么妖道。你不会以为所谓的正道手上就不沾染鲜血吧。”

    他徒手一挥，冰湖乍起数道水柱，倏然凝结成一片片冰刃朝前飞去。

    “小弟弟，今日我来为你上一课。”在易青挥剑同冰刃缠斗时，男子默念咒语，“什么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柳叶飞去，顷刻间落成阵法。

    翠色叶片在月光下折射出道道冷芒，瞬息将人笼罩在内。

    易青面色一沉，正欲催动全身真气摧毁阵法，骤然发觉周身真气已被封锁了大半。

    “啧啧，瞧你这狼狈样。”白袍男子惋惜般摇头，“不妨告诉你吧，自你二人踏入青江村的第一步以来，便已入了我亲自为你们设下的死局。”

    易青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得望着血梅淹没的灵山。

    男子淡然一笑，“猜猜你的同伴能活到几更？”

    如白袍男子所说，梅恨确实有几分力不从心。

    一片又一片花刃擦破皮肤，他一边极力躲避，一边寻找着合适的机会反击。

    终于，在花妖以手掐咒的瞬间，梅恨长剑一甩，数道剑气离体，直直冲着梅花妖飞去。

    即将碰上的那一刻，祂勾唇轻笑：“不知死活。”

    只一挥手，花刃裹挟着剑气直直重创了梅恨。

    他如一只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而后重重砸在地上。

    鲜血自嘴角溢出，顷刻染红了一片地面，却瞬间消失不见。

    红梅似乎开得更艳了。梅花妖踩着一地花瓣，一步一步款款而来。

    月色与雪霜轻轻落下，视线不断模糊。

    雪月这么轻，却好似要了他的命。

    “少侠，”花妖娇笑道：“下辈子，就  别做着荡平天下不平事的千秋大梦吧。”

    祂已行至梅恨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露仁慈却又残忍开口：“现在，到你的死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