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华苑内,卢太主正端坐首位,其下立着一女子,观之,可谓是新月笼眉,春桃拂面,又娴静自然。
“阿兄定要将婉娘配与那逆子?”
下首端坐的卢贤缓缓点头,“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弘儿已逝,你又与他不肯相见,可我卢氏一族不能随着你就此沉寂下去,待婉娘作了这冀州主母,诞下儿脉,这冀州天下也有我卢氏一份。”
提及裴淇,卢太主心中痛楚万分,轻声啼泣,“即便弘儿已逝,他膝下也有钟儿,阿兄何必还要那不孝之子?令人暗中击之,扶持钟儿岂不更好?”
卢贤登时斥道,“糊涂!以弘儿之子为续,岂是上策?他是老家主在时定下的家主,当日弘儿之死,其下家臣俱灭,无名无势,如何能成大事?”
卢太主听了,掩面而泣,愈发悲痛。
立在一侧的卢婉轻声劝慰,“阿姑,未曾牵连钟儿,好歹是为弘弟弟保留了一丝血脉,您将人接来亲自教养,日后也堪担大任。”
卢太主拭了拭面上的泪,看向卢贤,他略思虑一番,点了头,“婉娘说的不失为一个法子,来年她能诞下儿脉最好,便是有所差池,裴氏一族的血脉也得尽在掌握。”
卢太主自然认同,如今弘儿已去,她被困在这千华苑,面上还是冀州的太主,可实际上权力尽失,如那落魄的丧家之犬一般。
到底如何,还要再看今夜。
马车上的裴济闭目养神,卢贤竟敢在他冀州大贺之日,不顾兵士阻拦,以舅家探妹之名硬闯进那千华苑,丝毫不顾及虎视眈眈的他州,将冀州大局抛之脑后。
看来不仅是他小看了卢氏的野心,这卢氏家主的位置也是时候该换个人了。
卢贤此人,愚蠢至极。
被捆绑着扔在脚踏上的颜霁并不知道那密报上写到什么内容,可她知道一定很重要,不然裴济也不会这么急匆匆的就往回赶。
最好是有人造他的反,夺他的权,他这样的疯子怎么能当上裴氏家主,掌管着千里冀州,万万臣民?
颜霁歪着身子,双眼紧紧瞪着那个疯子,眼眸中闪烁着怒意的火光,宛如愤怒的火焰般,毫不克制。
若有可能,颜霁只想将他烧个干干净净,熊熊烈火须要将他烧得跪地求饶不可。
感受到被人怒视的裴济,缓缓睁开了眼,看着她这幅炸了毛,浑身刺的模样,他觉得可笑,也难得有了几分兴致。
如果把刺猬身上的刺,一根根拔净,露出里面的粉嫩肚皮,动动手指,便教她翻不过身来,一定很有趣。
“你很好玩,有做戏子的天分,尤其是和那沈家药铺的小子唱得那出戏,堪比梁祝在世。”
颜霁没想到,他睁开眼就对自己说了这样羞辱的话,看似轻飘飘的,可在颜霁听来,只有无尽的愤怒,他是在嘲弄自己,嘲弄她和沈易的感情。
自己的愤怒,自己的出逃,自己的一切,在他看来,只是一场戏。
“好玩吗?”
颜霁此刻被他刺激到了,她忽然笑了下。
“可是你连个愿意陪你唱戏的人都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因为……你就是一个疯子!”
颜霁说完,仰头大笑。
这个疯子,除了权势,他还有什么呢?
从她和沈易的新婚之夜,一直到今日,她都不明白裴济到底是因为什么要拆散他们?
可就在刚才,那些杂乱的线索在她的脑子里瞬间就串联起来了。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叛逃,可他呢?
到底是什么人要害他的命,致使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家主也会沦落到一个小村落里?又是什么人会让他在此刻如此烦躁?
她来了这么久,从没见过他有任何女人,也没有任何人关心过他,是不是也有人这样背叛过他,离开过他?
看着裴济顿时阴沉的脸色,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散发出一股杀气来,颜霁知道,她说对了。
“一个疯子,是不会有人欢喜的……”
颜霁还未说完,骤然贴近的人脸,还有禁锢在脖颈上渐渐收紧的大手,令她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你想死?”
裴济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被戳到的痛处才缓解了几分。
“你死不了,不要妄想激怒我,你不会有任何的处罚,沈家药铺的那小子,想必十分愿意承受我的怒火。”
颜霁瞪大了眼睛,涨红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用尽全力,却说不出一句话。
“对了,还有跟着你的那个小婢子。”
裴济说完,大手一松,抬脚便下了马车,只有伏在地上的颜霁,不停的咳嗽着,大口呼吸,不停起伏的心口和额间暴起的青筋,显示着她无尽的愤怒。
“把人送回去,严加看管,等我回来再审。”
扔下这句话,裴济便看见了已经提早一步赶到的韦牧,径直踏向千华苑的方向。
此刻的千华苑,已经被韦牧带着兵士重重包围,便是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中堂内,只余卢贤与卢婉二人,竟不见那密报中要诉他不孝的卢太主。
“伯渡。”
卢贤见到来人,面露喜色,丝毫不见方才那谋算时的狠厉漠然。
“伯渡哥哥。”
一旁的卢婉见状,也面若桃花,略带粉红,娇羞的为裴济奉上一盏茶。
裴济不言,似乎没有瞧见面前端着茶盏的女子,淡然坐下。
被人忽视的卢婉没有任何不满,面上仍然含着笑,见卢贤对她微微颔首,方才对裴济施了一礼,“伯渡哥哥请用茶,婉娘去陪陪阿姑。”
待人离去,此间仅有他二人,卢贤才再次开口。
“伯渡,自你八月返城至今,你我舅甥二人还不曾见面细谈,阿舅知道,只怕是你听了风言风语,不信任阿舅了,与卢氏也生了隔阂间隙。”
裴济笑了下,看向卢贤,问道,“风言风语?什么风言风语?我这里还不曾听闻。”
听他这般呛人,卢贤打量了一眼裴济,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伯渡,弘儿年轻气盛,也不懂事,不知受了哪个挑拨,竟想出那等险恶的法子,又逼迫你阿母为他筹集兵马,出面正名,说到底也是你阿母一介妇人,心软又不识世面,受人蒙蔽,这才害了你啊……”
说到动情处,卢贤还痛心疾首般捶了两下胸口,可这一番话,却将这一干人等都摘了个干干净净。
“弘儿,他怎么说也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好在他膝下还有一丝血脉,你阿母如今举止无状,又悲伤过度,便将那小儿教与你阿母教养,也算聊表她悲痛之心。”
裴济端起茶盏,小饮一口,他道是此番大费周章的折腾,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想必也不仅如此,暗中还要害他,再扶持那黄口小儿,以便随时篡位。
他膝下无子,裴湘名义上虽是阿父养子,可实际上并无继承家业之名。如此看来,只有那黄口小儿一人,堪称他裴氏后继之人。
裴济心中了然,他可并没有立刻松口。
“阿母她举止疯癫,若是发病伤了小儿,如何是好?若不然……”
话说到这里,裴济看向了卢贤,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很响,可也实在是小瞧他裴济。
卢贤此人,野心勃勃,却实在德不配位,又愚蠢之至,比不上那卢氏先主一个玲珑心思,只可惜他膝下无子,英年早逝,卢氏一族至此,落到了这卢贤手中。
“若不然,便先养在我膝下,由我亲自教导,日后也好继承裴氏大统。”
裴济说完,不等卢贤反应,紧接着便问,“阿舅此番前来,可以了了心愿?”
心愿?
卢贤顿了下,他能有什么心愿?
那不过是他闯进这千华苑的一个借口,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此时裴济却一再逼问。
“已了,已了,”卢贤的目光落在那盏影青釉葵口盏上,他真的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了。
临走前,卢贤丝毫没有在意裴济的脸色,又是一句,“你阿母上了年岁,难免有些昏聩,你还要多多侍奉,以免落人口舌。”
裴济听了,起身便要走,却被从内间冲出来的卢婉拽住了袖子。
“伯渡哥哥,我知你最是孝顺阿姑的,阿姑每年寿辰,你进献的都是冀州绝无仅有的宝物,如今怎么变得这么狠心了?”
这话戳到了裴济的痛处,他盯着那池塘里的几尾鲤鱼,一个脚蹬,那汉白玉铸造而成的栏杆扑通一声都摔进了池中,炸起了那平静的水面。
不出片刻,澄澈见底的水面涌出一股股血水来。
看着远去的人,卢贤摇头叹道,“婉娘,此人甚险,你留在这里还要多加小心。”
卢婉点点头,她并没有被这几滴血就吓得魂飞魄散,她不是屋内只会掩面哭泣的卢芷。
姗姗赶来的李平没有见到裴济,只见到了这一残局。
“今日之事,绝不能外传。“
今日这样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只怕天下人都要知道他裴氏一族的家丑,那么这大贺之日就要沦落至众人的笑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