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冬,北风惨栗,天气肃清,繁霜一片厚密,不过也离年关近了,楼下街市的暄闹得不行,送酒的人家由堂倌引着将酒送到后院,汉子灌了好酒哄笑一堂,却掩盖不住楼上的说书人,惊堂木一拍,穿着半旧长衫的说书先生便立在堂前,靠一声“脆响”硬生生引着目光齐刷刷看过去。
江愁余坐在角落不起眼的方桌旁,相较于周围,他们这桌放了十多道好菜,江愁余没动,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时不时探头看一眼,这几日连着赶路,胥衡没机会做饭,只能整日吃干粮,江愁余吃的嘴里发淡,眼下到了罗井镇,赶紧找街边小贩问了罗井镇最有名的酒家,她便先来点菜,胥衡则去安顿暗卫以及找罗井镇的探子接收消息。
没想到等到菜都上齐,还是没见胥衡人影,她百无聊赖地用竹箸拨弄着碟子里几粒油炸花生米,堂倌从楼下引了一人上来,她好奇望去,不是胥衡,而是位陌生的少年郎。
他穿着极为素净的白色长衫,衣料浆洗得挺括服帖,没有一丝褶皱,看上去有种文人的较真,乌黑浓密的长发并未束冠,只用一根同色的素绸带松松系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鬓角,似乎察觉到视线,他微微侧着头,朝江愁余这边看过来,薄唇轻抿,勾勒出他年轻而清瘦的轮廓——肩线平直却不显魁梧,腰身劲瘦,被一条简单的玄色布带束着,带着少年人脸庞特有意气。。
他凤目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却黑得惊人,沉落着近乎漠然的幽深,一眼瞥过江愁余便转头同堂倌说了些话,将手中的钱袋一扔,后者赶紧接住,殷勤地带他去了包间那处。
374号:【这人长得也好帅!】
江愁余赞同地点头,“而且气质很奇特。”
之前胥衡教她认过习武之人,方才那位少年郎身姿挺拔,步履稳健轻盈,一看便是好手,却不着劲装,偏生穿了文人喜穿的长衫。
江愁余还总觉有些不对劲,但也说不出来,胥衡便上了楼,一身黑色劲装衬得他英挺,纵然神情冷若冰霜,仍挡不住满身俊秀。
374号瞬间倒戈:【还得是我们少将军帅。】
江愁余不甚稀奇,374号是颜控,但更是忠于龙傲天的恋爱脑。
这样想着,她同时不忘招呼着胥衡用饭,替他夹了筷素食到碟中:“少将军怎么去了那么久?”
胥衡自然地吃下碟中的葵菜,喝了口茶水压住涩意,才说道:“罗井镇近日来查的严,暗卫一时间无法进城,我便安排他们先留守城外,待我们同原先在罗井镇中的探子探查之后,才陆续入城。”
江愁余看胥衡将葵菜吃干净,便将那盘菜放置他面前,继续道:“那我们明日去寻探子?”
胥衡夹菜的筷子,在半空中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稳稳地将面前的素菜送入口中,垂着眼睑,摇头,正欲解释时。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又是一拍,“诸位看官!”他声音洪亮,又带着刻意为之的沙哑,配合着他噤若寒蝉的表情,“老朽今日想同诸位说道说道如今贴在衙门皇榜上的那人!”
他话一出,像是一盆冰水泼进了热油锅里。原本喧闹的堂子瞬间安静了大半,掌柜面露犹疑,本是想让擦桌的小二拦住,谁知见小二顿住,眼神里满是崇拜,似乎要将那人的名字脱口而出,掌柜叹了口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后厨忙活。
许多食客脸上轻松的笑意也凝固住,取而代之的是神色各异,敬佩崇敬有,不屑厌恶者也有,不过偌大堂子,众人纷纷支棱起耳朵,竟无一人出声叫停。
“有一人出身尊贵,天资聪颖,八岁熟读百书,拜天下师!”说书人精神振奋,手势作大开大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巨大的渲染力,“十二岁便善骑射,不仅得圣人亲赞,且在八方盛会力挫异族大将,使得安国那次帝姬未曾和亲,最最传奇的是,他出征北疆,夺淮边城、无情斩落北疆督国头颅,曝晒三天三夜,被北疆人冠上杀神称号,两征落非,稳定商道,在座各位皆知晓他的名号!”
他说完,又作悲痛状,“如今却性情大变,沦为叛臣,被追捕躲藏,难以落脚,不知人身在何处,真是一朝龙在天,沦为脚下泥。不知各位看官,如何评他功过?”
众人沉默片刻,便议论纷纷。
听完,江愁余默默拿起桌上的瓜子开磕。心道,倒也没有无处落脚,人就在你们这儿。
她又看了眼对面的龙傲天,丝毫没被言论影响,或者说根本没听,而是缓缓吃着素菜。
江愁余觉得抛去上回的乌龙的胡桃糕,她这下算是找到龙傲天喜欢的吃食,并默默记下那菜,决定下回还点!
胥衡终于吃完那盘葵菜,无情杀神如他也松了口气,他喝完杯中茶水,这才听到堂中吵嚷,神情没动一点,反而继续道:“罗井镇混进来不少势力,我原先安插的探子今日没再传信来。”
江愁余惊得饭都不香了,下意识问道:“是京中来人吗?”
“或许是,自从千厚回京,京城便安份了些,若是此时动也说的过去。”
胥衡侧目,眼见着堂中逐渐沦为对自己的讨伐,人莫不怒发冲冠,恨不得除他而后快。
有些骂的文雅些,江愁余听不懂皱眉,有些人的骂语粗劣不堪,江愁余觉得生气皱眉,随后又小心翼翼看着龙傲天,同时在想如果胥衡出剑她是拦还是躲远点。
胥衡神情依旧无变化,这些话听得不少,翻来过去也是不忠君这一罪名。他转过视线看向江愁余,却见她小脸皱成一坨,义愤填膺的模样,似乎马上要拍桌冲上去跟他们干架。
“你在气什么?”胥衡问道。
江愁余脱口而出:“他们在骂你。”这人怎么没情绪的,他们都从百草园骂到三味书屋了。
“他们骂的是我。”胥衡一字一字重复道,语气有些奇怪。
所以你为什么生气呢?
374号:【对啊对啊,所以你为什么生气呢~】
江愁余心一突,脑子里都有点发懵,对啊,本人都不生气,她生啥气。
眼前的胥衡目光落在她脸上,他缓缓靠近了些,眼底那片翻涌的墨色,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一种非要得到答案的决心。
下面的人已经从胥衡本人骂到他父老乡亲了,江愁余立刻觉得自己找到原因了。
“因为也在骂我啊。”江愁余情真意切道。
伴随着她的话,下面同时骂道:“听说胥衡还有个表妹,自小养在胥府,怕也是蛇鼠一窝,不是个纯良性子。”
胥衡:“……”
374号:【……】
她如此理直气壮, 虽然胥衡已经逐渐适应她的奇怪发言,只觉是没心没肺,但现下还是略觉无力,又想到她之前的关心之语,胥衡难得有些烦躁,不同于上次江愁余非要同长孙玄交往,他这回的烦躁更为复杂。
想到先前眼前之人送的胡桃糕,他过敏不能食,但这糕点亦是母亲最终爱的糕点,他那日拿走糕点,在祠堂坐了一晚,面对着双亲的牌位和胡桃糕,临到天明,他似乎才接受世上胥家只余他一人,不,或许还有江愁余,他这位未曾蒙面的表妹替他记着。
她当时对他的陈情,他亦半信半疑,利用孟别湘试探于她,可当见到她被人追杀时伸出的手,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握住,那时他想,便是她别有目的也无妨,他不会杀她,就当是替胥家和母亲留她一命。
可当她知晓他所为,仍旧蹩脚地为他找理由,甚至陪他去阻杀京城那些人,用她的手帕一点点擦拭手中的血迹,他潜在身体里的杀意无法止息,却在她怪异的表情中逐渐消弭,那是第一次有人恐惧却不曾远离他。
到恪州之战,他并无万全把握,同巴弋决战时,他后悔没将鸟哨和暗卫留下来保护她,如若自己身死,偌大世道,何人能护她周全,凭她在合风馆的那位风尘知己吗?
好在他活下来了,匆匆赶回抚仙见到她灯下的惊讶神情以及目光中的依赖。他突然不想计较她过去之事,至少如今她不再与那人通信。
他未曾想过,她或许并不心悦他,就像他先前是为了母亲不杀他,她应该也是为了胥家恩情才发誓对他真心。
而且自己烦归烦,也看懂,却不想说穿,戳穿两人之间的面上薄纸,生怕如今所有如同黄粱一梦,她不再同他一道。反而她装不懂转话题,他竟然真的顺着她的胡言乱语任由她带过去。
眼见她说着这话时脸红了一片,大约是害怕,胥衡直起身,往后退了些起身。
“你去干什么?!”江愁余心跳的飞快,几乎赶上之前被龙傲天恐吓到时。
“他们骂你,杀了他们。”她只见龙傲天头也不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