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马夫走后,三人便开挖,这块地看上去同其余草地并无不同,老汉从背着的布袋中取出三把铲子,分别递给香娘、齐小以及江愁余。
江愁余铲了一把,果然如同邓老汉所说那般松软,方才她通过香娘同邓老汉的只言片语才得知原来邓老汉先前也是这罗井镇的一位矿工,子承父业,他儿邓六也是早早便做矿工,而香娘则是他们邻里,按照香娘的话,他们那条街不是铁匠便是矿工。
老弱小再搭上江愁余这个勉强算作病的,但除江愁余之外,他们三人动手丝毫不慢,未到一个时辰便往前挖了一段距离,那股土腥味越发重,反而硫磺味少了许多。
江愁余落在最后,看了眼外边阴沉的夜里,小心的将几块大小中等的石头费劲虚掩在缺口处,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标记。
最前头的邓老汉停下动作,从旁边刨起的土堆抓了一把放在鼻头嗅了嗅,脸色有些凝重,一旁香娘紧张不安,忙问道:“可是有问题?”
她说着也抓起一把闻了闻,却并未闻出什么奇怪味道。
邓老汉并未回答,“此次下洞,你们可想清楚了?”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他佝偻着背,手里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浑浊的眼睛望向眼前的黑暗。
齐小毫不犹豫:“家中唯有我同兄长,这洞我就是爬着也要去。”发狠地又挖了铲,香娘一言不发,用手背擦了擦额间的汗水,继续挖着。
邓老汉将目光转到江愁余脸上,“不知这位娘子,为何要来此呢?”
“可是为了你埋身其中的夫婿?”
江愁余:……?
什么夫婿?
这亖马夫怎么说的,她何时冒出个夫婿?
香娘停住动作,回过头看向江愁余,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而齐小则是感叹自家兄长与自己皆未娶妻,若是双双亡故,怕是这人世无供奉他们的香火,沦为孤魂野鬼。
江愁余觉得自己要解释一样,不是夫婿,说起来她和胥衡的关系还挺复杂,主公和狗腿子,领导和下属,最多跟齐小一样,他是兄长。
不过邓老汉问完转过头继续挖洞,其余两人也各怀心思,瞧他们认真干活的样子,江愁余满腔解释的话卡在喉咙,默默拿起铲子,化情绪为气力。
随着越挖越深,四人只能依靠手中的火折子才能勉强看清周围,至于哪个时辰只能是一无所知,江愁余只能通过急促不已的警报声确定时间的流逝。
好在,当齐小挥下最后一铲才透进来光亮,一股混合着浓重土腥味、金属锈蚀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腐朽气息,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呛得香娘一阵咳嗽。
齐小三下五除二清出一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他将火折子举高,率先弯腰钻了进去。火光照亮的瞬间,只看到一条向下延伸、被无尽黑暗包裹的狭窄甬道,都是从土沙混泥砌成,其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不同脚印。
见到此景,香娘有些犹疑:“这便是他们做工的地方?”
听她口吻,似乎不曾来过,江愁余问道:“你不曾来过?”
香娘点头又摇头,“来过,不过只在如今官爷守着那处等着送饭,这矿洞之下我不曾来过,他们也不准下来。”
他们?
江愁余提出疑问,齐小接着解释道:“是这矿洞中的监工。”
邓老汉杵着木棍,往下一步一步走着,“这是梯道,往下走以应该才是挖矿的地方。”
顺着脚印下去之后,江愁余第一次见到这地古矿山的地下面貌,那是一个偌大的土坑,以人力往四周开掘,从他们所处位置看去呈一个巨大无匹、倾斜向下的漏斗状,底下蕴着浓郁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令人心惊的是坑壁如同蜂巢一般,密密麻麻全是大大小小的矿洞,无数绳索扎在上面,衬得被粗暴开采而显得错落层叠的断面如同蜘网,有一条架着矿车的木制轨道穿过蛛网最底层,没入到矿洞之中。
香娘忽然干呕,连忙捂住口鼻,小声说道:“这味道好难闻。”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却丝毫不掩她的难受。
江愁余忙递过手帕,才仔细嗅了嗅:“确实,多了种味道。”
浓重的土腥味、铁锈般的矿石气息、朽木的霉味、人体汗液的酸馊、油脂燃烧的焦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来自更深层地底、如同腐烂内脏般的硫磺或其它矿物的怪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重、粘稠、令人作呕的独特气味。
齐小闻了之后道:“是有些难闻,不过我一向嘴灵鼻不灵,是什么味道啊?”
邓老汉浑浊的眼目眯起来,看向底下的地坑,“尸臭。”
其余三人不约而同激灵了一下,香娘颤抖着声音道:“您是说这下面?”
齐小更是直接往下走了几步,只觉那股味道越来越重,他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何来的尸臭?难不成有尸体?
反应过来之后两人却瞬间彻底僵硬,齐小不可置信道:“这地坑都是矿工,那我兄长?”
邓老汉不再说话,而是朝着地坑缓缓下去,香娘同齐小万分紧张地跟着他,目光却一直往黑暗钻。
江愁余忍着头痛和腥臭跟着他们,系统还未停警报并且播报便证明胥衡还活着,至少这里面应该不会有见龙傲天,她稍放松一口气。
攀折凹凸不平的土壁,他们终于下到最低层,坑洼不平的地面布满了碎石、泥浆,以及不知名的粘稠液体,入目可见实力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
目光所及,穹窿的底部,如同地狱的修罗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堆积着数不清的人类骸骨和尚未腐烂完全的尸骨!它们以一种极度扭曲、痛苦、绝望的姿态相互挤压、堆叠,形成了一座座令人头皮发麻的“尸山”,往往下滴着液体,方才他们所踩的混浊液水怕也是这,尸体甚至堆到了离地数丈之高,可想人数之多!
香娘和齐小惊骇于如此场面,即使是急迫在心,一时竟无所动作。
邓老汉用木棍敲了敲地面,这位在地面和衙役前悲痛万分的老者,如今却显得越发冷静,甚至是平静,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应该不是他们。”
江愁余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虽如今不知时辰,矿洞坍塌至多是这两日之事,矿洞处于地底,阴冷多水,绝不可能如此快腐烂成如此程度。
除非是这是许久之前的亡者,而且如此集中的放在此处,更像是人为杀害。
不知不觉,她竟然问出声,邓老汉沉默不语,似是默认,香娘捂着手帕大口喘气,无力到靠在旁边的石壁上。
而齐小避开景象,第一反应便是高声道:“怎么如此?罗井镇律法严明且户籍登记在册,若是有多人失踪,官府岂会坐视不理。”
方才虽同那些阻拦的衙役争执,但他始终觉得有清有浊,总归这衙门还是有心正之人。
江愁余目光落在离他们最近的尸体之上,抬头同他对视,问道:“罗井镇登记在册的为有地的良民,那我且问乞儿、流民亦或是天缺之人呢?这些人若是失踪,官服可知?你可知?”
齐小被她问住,随后又反驳道:“江娘子所言未免过于狭隘,若论事都以小概,那岂非……”
他话未说完,香娘颤抖着声音道:“这些都是身有残缺之人。”
齐小讶然回头,仔细瞧了一遍,那些尸身不是手有六指,便是缺了腿骨,他一时竟无语。
见靠在一旁的香娘愈发难受,江愁余从袖中取出一丸药递给她,“我自幼体弱多思,这药是安神静心的,香娘子你如今有孕,需得多保重身子。”
香娘不知江愁余已然看出她有孕一时,看着眼前人略显苍白的脸,手落在腹中,顾念着怀中孩子,终究接过服下,入口不苦,竟然有一丝回甘,口舌清神,一看便是用的上等药材,说道:“江娘子夫婿想来是极为温柔妥帖之人,待你极好,不像我家那口子老是忘记替我带刺绣丝线,只揣着热饼回来,我之前还同他发过好大的活,后来我才知他是担心我夜半刺绣伤眼,惦记着我闺中时最爱的饼。”
说着她悲从中来,抬眼见江愁余出神,又想到她夫婿也是生死未卜,无端又生了些气力,安慰瞧着年岁比她小的江愁余:“江娘子莫要过于忧心,你夫婿同我家那口子定会安然无恙。”
江愁余听了前半截,开口说道:“香娘子说的没错,他确实是极为温和细心之人。”
虽然第一面算不上很愉快,但之后龙傲天对自己确实不差,隔着荷包捏着数不清的药丸,这也是他昨夜丢给自己的,说是当作说书的报答。
两人话语之间,邓老汉摸索着几块石壁,用木棍敲了敲。
谁知,石壁那头发出同样的敲击声,比邓老汉所敲急促一声,显然不是回音。
反应之间,对面似乎也听到动静,再次敲击。
这对面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