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上说,这是港岛五十年一遇的台风。
近一周的航班延误,公共交通停摆,地铁口雨水泛滥成灾。
更多的是路边被狂风掀翻的霓虹招牌砸伤行人、剐蹭车辆。下水道漫溢,里外汪洋,犹如孤岛。
山顶气候更加恶劣。所幸这幢别墅也就一角临风。就是季阅微之前住的三楼那间屋子。
风雨交加的一周里,Elle每天好几回地检查门窗。佣人提前放了假。别墅最后只剩他们三人。何映真打回来几次电话。她在阳光明媚的加州沙滩晒太阳,留着一屋男女老少,便叮嘱“男”的梁聿生万事周全。
“小阅最近怎么样?不要打扰她学习。仪姿和我说,她能考G大。”
梁聿生说季阅微现在是粤语大师,已经能用粤语背诵《赤壁赋》了。
何映真第一次听他说这样好笑的玩笑话,电话里笑了好一会,转头又跟季一陶说。
他说的有点夸张。最近几次饭桌上碰见,季阅微并不怎么开口同他说话。
多数时候她只和Elle交流。她们两个窸窸窣窣,二十七岁的梁聿生感到某种“被孤立”——闲着也是闲着,他没事找事,端着饭碗偶尔开口纠正。比季阅微还要面无表情。Elle笑着说梁先生发的音比我好哦,小阅又有好老师了。季阅微不吭声。她不是很想跟他学。但没办法——人总是要上桌吃饭的。
梁聿生发现,每回他纠正完,第二次再说,季阅微就不会出现同样的错误。
她真的很聪明。后来,梁聿生想到,语言上的天赋还能证明一件事——季阅微记性很好。
外面稀里哗啦,屋子里闷声闷气。第三天的时候,梁聿生在一层兴师动众,搞出好大的动静。大块家具通通挪到边上。Elle下楼看见,梁聿生说走前会归位的。季阅微也被地震似的响动惊出房间。她跑到二楼,一探头就被梁聿生抓住,他让她下来搭把手。
Elle说小阅要学习。
梁聿生挽起袖口:“体育课还是要上的吧。”
季阅微:“......”
他置换出了好大一片空地。正对的墙壁挂着何映真的一副超大画像。是季一陶去年画的。
梁聿生站在梯子上挪画,低头对扶着梯子的季阅微说:“这是你爸的印章吧?”他指着对准自己脑门的一小块红印章。上面有“一陶”的篆刻痕迹。
季阅微点点头。
梁聿生说:“这块墙壁可以用来打壁球。你会打壁球吗?”
季阅微摇头。
梁聿生:“网球呢?”
季阅微:“高二没报这个。”
“那你报的什么?”
季阅微莫名脸红,她不吭声了。
梁聿生担心惹恼她,梯子被甩开。
他承认之前说“拖鞋”的时候声音大了点。他保证以后绝对不会了。
整幅画卸下来,他站在季阅微面前,才继续问:“报的什么?”
季阅微看他一眼,转身上楼要去学习,他好笑地拉住她,投降一样的语气:“不问了。”
“教你打壁球好不好?”
“我题还没看完。”
他们之间无冤无仇。说起来,自己还麻烦过他。他的母亲更是她学业的资助人。
不过她说的也是实话。季阅微没有要和他对着干的意思。季阅微看着他,眼瞳专注,眸色沉静。
梁聿生笑:“磨刀不误砍柴工。”说这话的时候,他也在瞧季阅微。
平日里那张漫不经心又稍显冷峻的面容,因为下意识放软的语气,变得温和不少。
不知怎么,对视的几秒钟,季阅微隐约察觉,梁聿生在向她道歉。
作为这个星球上最高智慧的生物,语言是最表层的沟通。
——可是为什么呢。
十八岁的季阅微受困于书本上的单一解题思路。
如果说之前他带她去医院,是出于助人为乐的良好品质,但眼下,这样细微又跨度漫长的情绪,他为什么还要正式地面对季阅微表达出来。
过往的很多经历告诉季阅微,除了自己,没人会在乎旁人生活里的细枝末节。
时间久了,她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受挫也好、失败也好,无法做到也好,得不到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就是这样的。甚至,在季一陶眼里,季阅微的这种沉着冷静,遇事不慌不忙,是一种十足的省事。
现在,季阅微看着梁聿生和善、带着笑意的面容,发现他在告诉她,其实他也在意。
学习之余的壁球时间被安排在上午十点到十一点半。
午餐后,是半小时的粤语一对一教学。
晚餐之前,又是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壁球与粤语同步教学。
那一大面墙除了用来打球,还被梁聿生挂上了白板。
他插兜站在旁边,拿着Elle好不容易翻找来的粉色撑衣杆,文质彬彬地上下左右指指点点。
季阅微坐在对面,专心致志,一边记笔记,一边念念有词。总之,一个有模一个有样。
名为“珊瑚”的热带气旋始终徘徊不前。
天气预报里,它的名字变得不那么好听。听说时间久了,鱼鸟市场里都看不到珊瑚了。说是不吉利。
窗外时常呼天号地。雨水就没干过。
Elle操心五层的泳池和影音室,梁聿生说找个时间上去除霉。
扭头朝Elle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旁听季阅微念《赤壁赋》。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好法子。所有陡峭崎岖的粤语发音都在这篇名赋里了。
他耳朵很尖,同Elle话没说完,就转过头来看着季阅微,笑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
季阅微张了张嘴,“一”的音有些上扬,为的是和后面的“粟”连起来。她连得不是很连贯。
“一粟。”梁聿生重复:“渺沧海之一粟。”
不知道是不是自小土生土长,梁聿生开口的腔调不同于任何学习软件。又或者,是他从小的生活里没有受到太多的限制与否定,偶尔,他显露的这副“好少爷”气质,慵懒又随和,给他的声线注入了一股奇异的镇定感。
季阅微点点头,盯着他的嘴唇,重复了两句。
这是一个台风稍停的下午。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梁聿生将目光移向落地窗,手里捏着的壁球被他抛下又接住。
季阅微看了会壁球,又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窗外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