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马车行至京郊荻花道,满天的艳红裂成了一片一片,倾盖到大地上。道路旁的乱草枯而未倒,大风刮过,荡漾成浪。

    马车外的侍卫禀报道:“殿下,前方五里便是——”话还未说完,宇文泰脸色骤然一变,猛喝一声:“趴下!”

    杨柯还陷在他方才的承诺里,听言迅速向前俯身,头顶“嗖”地刮过一道劲风!

    一个侧头,只见宇文泰向她飞扑过来,抱着她往马下翻滚,耳边乍现他雷霆般的喝叱:“有刺客!”

    亲卫统领翔宇一声怒吼:“护驾!”他铁盾刚举过头顶,数十支飞箭“噗”“噗”钉入盾面,火星霎时炸开。

    紧接着,一排黑衣人如同毒蝎从原野中弹射而出,佩刀出鞘时挟着森冷杀意,混着铁锈腥气扑面而来。

    “呼——呲!”破空声擦过耳际,杨柯还未及反应,便听见身侧传来箭矢扎入人肉的声响。她抬首一看,只见宇文泰眉头紧蹙,右肩迅速蹿红,“殿下!”

    他们身旁的马挡住了飞来的弩箭,箭簇毫不留情地刺穿马肉,辕马发出垂死的悲鸣,温热的血雨倾泻如注。

    此时弩箭已尽数射完,宇文泰单膝跪地,额前碎发被冷汗黏在苍白的脸上。他撑着身子站起,伸手背后,猛地抽出背上的箭矢,闷哼一声,胸口的殷红霎时扩了一片。

    忽然,他伸手拔出身侧的佩剑,向着草丛狠掷过去——野草间一人骤然暴起,佩刀刚出鞘三寸,整条右臂已带着飞溅的血花被生生斩断。

    “殿下!”翔宇踹飞身前最后一名刺客,三步并作两步疾冲而来。

    其中一名侍卫见了宇文泰右侧的大片血印,惊呼道:“殿下中了箭!”

    宇文泰抬手冷静道:“查出刺客身份没有?”

    那侍卫答道:“回禀殿下,刺客皆被击毙,他们身上除了衣裳外,没有任何私人的物件。”

    宇文泰接着问道:“来了多少人?”

    “只有八名!”

    另一个侍卫疑惑道:“就来了这么几个?”

    来人虽少,但出手狠辣歹毒,且皆是冲着要害而来,杨柯脱口而出:“他们是死士。”

    气氛顿时凝了下来,宇文泰的脸上毫无波澜,他的视线却转向唯一一个活口——不远处草丛里,那个被斩断右臂的刺客正蜷着身子往阴影里缩。

    “留活口!”宇文泰暴喝一声,可话音刚落,那人忽然咧嘴,刀刃已划过脖颈。

    亲卫急奔上前检查此人的身体,喉管断裂的气泡声正混着血沫喷将出来。

    “殿下,这人是刘冲旧部。”亲卫掀开刺客衣领,露出胸前狰狞的刀疤,“刘将军死后,他便从刘府消失了,没想到竟成了死士。”

    宇文泰微微皱眉,低声开口道:“此事……保密。”

    杨柯这才发现,他唇色已经泛出不正常的青黑。她直觉不好,刚要准备唤人,却见宇文泰忽然踉跄半步,眼中精光骤散,整个人直挺挺地栽了过去。

    那弩箭簇上均淬了剧毒,黑血顺着宇文泰臂弯不断渗出。众人不敢耽搁,当即将他抬上快马,扬鞭疾驰向二十里外的逍遥居。所幸石介大叔医术高明,及时为宇文泰刮骨疗伤,灌下解药,免去了他的生命危险。

    林骞坐于塌前,担忧地凝望着宇文泰:“二哥身上还有当年打仗时留下的旧伤,也不知道这回的毒能不能彻底清除干净。”

    “放心吧,小骞子。”杨柯扯出个笑脸,“殿下福大命大,死不了的,连阎王都不敢收他呢。”

    林骞听言转头,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杨柯慌忙改口:“我是说……殿下命硬,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

    半晌,林骞才轻声开口:“或许……这样也好。他总说要做那个‘永远醒着的人’,如今倒能睡个安稳觉了。”

    窗外忽然掠过夜莺的啼叫,婉转啼声却透着几分幽凉,穿透了沉沉的夜幕。

    杨柯望着榻上闭目沉睡的宇文泰,忽而开口问道:“小骞子,有件事从前依稀听人提起过,但我弄不明白,你和殿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为何你在逍遥居长大,而殿下却在皇宫中生活?”

    林骞垂下眼眸,拨弄着案头药炉,铜炉里的药草燃出轻烟,在他眼底织出一层薄雾。良久,他才低低开口:“那个地方,容不下我们两个。”

    “我曾听丽妃提起过,”杨柯探了探他的神情,声音放轻,“好像与宸妃娘娘有关?”

    药炉里的火星“噼啪”炸开,林骞已经转身望向沉睡的人,眼神渐渐变得悠远:“的确如此。只是这段往事,已经尘封了十年。”

    十年前,景泰宫内,烛影摇红。

    “娘娘,不好了!”檀若快步从殿外踱步进来,宸妃正在案前练习书法,雪白的宣纸上写着一个“慈”字。

    宸妃缓缓搁下笔,用袖口轻轻拂过宣纸褶皱:“檀若,你跟着本宫这些年,怎么还没学会收敛性子?”

    “奴婢知道不该慌,但此事非同小可呀娘娘,”檀若急得眼眶发红,见宸妃手上动作一顿,又继续道:“易望林和宫询联名上疏,说要变法,革了将军的兵权!”

    宸妃忽然沉默了下来,冷冷道:“慌什么?天还没塌呢。”

    檀若轻呼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那个瑾妃才刚咽气没几个月,眼看着柔然要跟咱们大夏打起仗来,这两人——”

    “住口!”宸妃骤然抬眸,眼中愠怒,“瑾妃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即使在景泰宫里,也不要乱说!”

    檀若脸色一变,立即跪下:“娘娘息怒!”

    宸妃收敛了怒意,转身望向窗外,暮色正一点点吞噬远处的宫墙,“檀若,你说,他们为何偏要做章家的拦路虎?”

    “是啊,易望林和宫询明明已经权势滔天了,这大夏朝里,谁敢不听他们的?”她低声抱怨,“连将军都跟他们避而远之,为何非要跟咱们过不去?”

    宸妃轻叹一声:“本宫竟忘了,欲壑难填这四个字。”她指尖轻抚鎏金穿戴甲,“文官掌笔,武将掌刀。即使他二人权柄再大,但也只是文官。若想攥紧这万里江山,首先要拔掉的就是章家这根钉子。”

    檀若道:“这两个人,连一刀一枪都未曾碰过,怎能轻易撬动咱们的东西?”

    宸妃敛眸沉思,并不说话。

    檀若又道:“奴婢不明白,陛下难道会放任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地内斗?”

    “陛下当然清楚。”宸妃轻轻抬眼,窗棂在她眼底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对陛下来说,收紧皇权才是万钧之重。用文官制衡武将,再用武将钳制文官,这是他惯用的手法。他既想借宫易之手削我章家兵权,又怕这两个老东西笔尖太利,扎破了他的龙袍。”

    “可两边都要压,哪有那么容易?”檀若拧着帕子发愁,“若依了变法,将军兵权被夺,那俩老头岂不更如鱼得水?若不依,章家手里还是握着真刀真枪呀。”

    宸妃深叹了口气:“傻丫头,若否决变法,不过是让文官记恨、武将坐大,陛下能得到什么?”

    檀若苦着脸道:“若是采纳,咱们岂不是就……”

    宸妃抬手按住眉心,忽然轻笑一声:“柔然十万铁骑压境,章家却在这时候被夺兵权。鸟尽弓藏的道理,易望林不会不懂。可他们偏要在这节骨眼上动手。”

    “娘娘此话怎讲?”

    “既然想抢,让他们抢便是。”她忽然转身,从多宝阁上取出一匣青瓷茶罐,“去告诉将军,就说宫里的腊梅开了,本宫想邀他明日申时三刻,来赏梅品茶。”

    后来,皇帝果然如宸妃所料,采纳了变法。但不知为何,朝中舆论四起,有传言称,此时柔然大军压境,漠北战事在即,宫易二人推行变法,实为受已故瑾妃买通,暗中勾结柔然势力,意图瓦解大夏军权。虽然瑾妃已薨逝良久,此等传言荒诞不经,但三人成虎、积毁销骨,何况帝王本就多疑,面对满城风雨的流言,自然起了猜忌。

    厝火积薪之下,唤起皇帝的杀心,只差关键一炬。

    “娘娘,天象的卦辞已经拟好,钦天监明日便按您的意思呈给陛下。”檀若呈上三道朱砂符的黄绢,此时房内众人皆已被屏退。

    宸妃拨弄着护甲上的东珠:“很好。记得将‘紫微星垣异动,主皇嗣惊变’写在最前,后面再缀上‘变法触怒天意,破军星犯紫微’。”

    “奴婢已经交代给了大人。”

    宸妃满意颔首,又忽然抬眼:“还有,字要写得越玄奥越好,让陛下觉得是上天警示。”

    “明白。”

    宸妃并不知道,此刻,七岁的宇文麟正趴在窗框上,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奶渍,额头上的绒毛被夜风撩得微微轻摆。他攥着怀里褪了色的钟馗娃娃,看见檀若姑姑从怀里掏出个羊脂玉匣,开盖时闪过一点猩红,他眼睛一亮,因为那红丸子像是他和哥哥最爱吃的冰糖葫芦。

    “这么快便做好了?”宸妃惊讶道。

    “娘娘吩咐的,他们岂敢怠慢?”檀若见宸妃脸上露出迟疑,接着道:“您确认,要给三殿下服下这药吗?”檀若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毕竟三殿下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宸妃脸上无半点波澜,“若麟儿不死,陛下岂会轻易相信天象警示?又岂会信易望林的变法触怒上天?”

    宇文麟只听到“死”这个字,他只是忽然感到一阵害怕,但额娘的话却让他听不明白。

    “可殿下毕竟是您的孩子。”

    “檀若,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我何尝不心痛?但章家不能就这么让他们打倒了。”

    宇文麟感觉自己成了手里的钟馗娃娃,被无数个小鬼抓住了后颈,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咧着嘴,想喊额娘,却和娃娃一样,发不出任何声响。

    隔着红木窗棂的缝隙,他眼巴巴地望着额娘的侧影,目光也跟着宸妃的手移到了玉匣子里的红色药丸上,看着她的手指抚过匣盖,那熟悉的温柔触感,与每天夜里,她抱着自己讲故事时一模一样。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要杀他的,正是面前的额娘!

    宇文麟想爬起来逃跑,可双腿却像在噩梦中一样,半步都无法迈出。

    他只能隔着窗缝,翕动嘴唇:“额娘……我怕疼……”

    可雕花窗棂后的人甚至没有回头。

    一阵冷风刮过,宇文麟打了个寒战,他的恐惧也暂时被挪开了——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有逃出景泰宫。

    他眼前灰蒙蒙一片,辨不清瑞麟殿方向,只能咧嘴大口喘气,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仍旧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麟儿?”哥哥宇文泰的声音忽然在他身侧响起。

    宇文麟呆望他片刻,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哥……救我……”

    宇文泰急忙蹲下,擦去他脸上的泪:“发生了什么?”

    宇文麟抽咽着道:“额娘……额娘要杀了我……”

    宇文泰脸色大变:“胡说!是哪个混账告诉你的?”

    宇文麟急促道:“没有!我听到……额娘说,要给我吃药……让我死。”

    “怎么可能?额娘怎么会……”宇文泰脸色惨白,喃喃自语。

    “哥,我不想死……”见宇文泰木然不动,宇文麟哭得越来越厉害,拉扯着哥哥的衣袖。

    宇文泰脸上忽然肃然了,但他的语气中仍在颤抖:“麟儿,额娘要给你吃什么药?”

    宇文麟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麟儿乖,别怕,别怕,哥哥来想办法。”宇文泰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将他抱入怀中,“你还记得,额娘的药长什么样子吗?”

    麟儿的情绪随着他的声音渐渐缓和:“我看到……看到一个玉匣子。”

    宇文泰柔声道:“嗯,玉匣子和药都是什么颜色?”

    麟儿一边抽咽,一边回忆:“玉匣子上头有龙纹,那个药是红色的,很像冰糖葫芦。”

    “好,”宇文泰擦去他的眼泪,“麟儿,别怕,你会没事的。”

    宇文麟只记得,那一日,天上和地上都是灰扑扑的,但只有哥哥是彩色的。

    哥哥牵着他回到了瑞麟殿,陪着他入睡。

    躺在床上时,他心里还在想,或许额娘只是气他生病,她说的“吃药”,也只是治风寒的苦药汤?

    可这样的幻想在第二日就碎了。

    一大早,檀若姑姑便来了瑞麟殿。

    “麟儿,过来。”走进景泰宫,额娘正坐在榻上向他招手,可他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玉匣子。

    “大夫说你感染了风寒,头还疼吗?”说着把手覆上了他的额头——那是他最爱的母亲的手,将他带到了这个世界,如今却要再亲手将他带走。

    “怎地不说话?”宸妃嘴角仍挂着笑,眼角细纹里却凝着宇文麟看不懂的东西。

    麟儿摇着头,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额娘……麟儿以后都听话……”

    宸妃抚了抚他的头:“傻孩子,额娘不会怪你,”她捻起玉匣里的丹药,递到麟儿跟前。

    麟儿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怯怯地问:“额娘,可不可以不吃?”

    宸妃扬起一个笑,放在他肩上的手挪到了后颈,按住他的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吃了药便好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他不说话了。只是听话地张开嘴巴,药丸苦涩的味道迅速蔓延开来,并不像冰糖葫芦一样好吃。

    哥哥教过他,让他听额娘的话,乖乖吃下药,睡一觉,自己就会醒来,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他相信哥哥,但他依然恐惧,依然想要挣扎。但很快,他还未来得及再去看额娘最后一眼,黑暗已经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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