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应潭不知道一个人能够这样哭泣。

    手机微弱的光映着他笔挺的鼻梁,眉骨处落下阴影,那双向来冷锐的眼睛被隐在暗里。

    漆黑瞳仁里的情绪跟着被掩藏,只余喉结轻轻滚动。

    可他是个混蛋,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不去安慰她,也不去说“我不会走”,反而在这种时候发问,妄图抓住可乘之机。

    “别走?”应潭开口,嗓音仍旧是低缓的,说出的话却冷酷,“为什么?”

    江潮呢喃说了些什么,梦话般咕哝着,薄薄的眼睑颤动。

    应潭一只手支着沙发背,一只手落在她的身侧,筋脉凸显的掌背上落了几缕黑发。

    他仿佛拥有铁石心肠,“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她回答,声音小到难以捕捉,“朋友……是朋友。”

    应潭静了一静。

    “哦,朋友。”

    他不紧不慢地重复,扯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拉着朋友不让走,这是哪来的道理。”

    江潮不说话,只是愈发用力,把他的手往她的方向拉。

    男人的手掌宽厚,带着炽热的温度。而她渴求这样的温度,含糊自语着,将脸颊枕在他的掌心。

    应潭呼吸稍滞,喉结再次一滚。

    跟一个醉鬼能讲什么道理。

    他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止住冷然的诘问。

    被枕住的掌心隐隐发麻,僵硬到仿佛冻结了。应潭看着她的呼吸又一次沉下,终于抽出手,托起她的肩。

    他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借着窗外零星黯淡的月光,走向卧室。

    男人的胸膛肩膀坚硬,江潮不适地嘟囔,迷蒙的、沾着泪珠的眼半睁,小幅度地开始挣扎。

    “睡床上,”应潭察觉到她的动作,语气平稳,“在沙发上躺一晚,明天有你好受。”

    “……”

    她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手攀上他的肩,一路上探,指尖拂过他的脖颈。

    “……为什么纹身?”

    为什么纹身,为什么要纹这个图案。

    同样的问题之前已经问过一回。

    那时的应潭避开话头,只说像他这样的人,在身上纹点什么,不值得奇怪。

    这一次他低下眼,问,“你说呢?”

    男人漆黑的瞳光仿佛无形中擒住江潮的手指,她迟缓地眨了一下眼,指尖描着浪潮的纹路,停止不动。

    “心知肚明的事,就不要再问。”

    他说的话像是训斥,却让空气都染上几分暧昧。

    她咕哝:“……没有心知肚明。”

    应潭轻啧一声。

    房门被踢开,他用手臂一侧顶亮昏黄的夜灯,迈向卧房中央深灰色的大床。

    男人弯下身,将她置于床上。

    “因为你,”应潭不咸不淡地问,“满意了?”

    好似又一次表白,声调却冷淡得出奇,仿佛在陈述一个无所谓的事实。

    作乱的手指离开他脖颈的那一处纹身,她陷在柔软的大床里,被属于他的颜色与气息一同包裹,慢吞吞地直起上半身。

    女孩的指尖落下,攥住应潭的小指。

    男人倏然低眸,视线落在她的手指上,又回到她的面颊。

    “别走。”

    她重复。

    应潭站在那里,直起身。

    他的眼睛敛着,不见光的黑瞳里暗潮涌动,片刻后启唇,近乎是紧着牙关发问。

    “你到底醉没醉?”

    江潮给不了他答案,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几罐啤酒灌不醉她,可她的理智与清醒都被酒精抛到了九霄云外,思绪犹如浮在云端。

    或许孤独与抑郁在这个深夜将她蚕食,防线彻底溃败,叫她无法自抑地想要感受到自己被需要。

    “……我醉了。”江潮终于开口,笑起来,“头好晕。”

    眼睛要弯成月牙状,两侧的唇角该往上翘。

    江潮是清冷的长相,不带攻击性的距离感与生俱来。

    可当她露出浅浅笑意时,又柔和到像是能够让所有人都软下心肠,不自觉地轻声细语。

    不过应潭没有。

    他看着她笑,下颌利落的线条愈发绷紧,本就冷锐的眉眼增添几分似是焦躁的戾气。

    “江潮,”

    男人叫她的名字,一字一顿地,“在我面前,你不用一直笑。”

    昏暗的光映着江潮的面容。

    瞳仁仿佛被水洗过,又像是一汪晃荡不堪的泉,泉水的溪水枝桠淌过面颊,滴落在翘起来的唇角。

    水珠被抿进唇中,江潮后知后觉地尝出了泪水的咸味。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受控制地落泪?

    她不知道。

    也许她真的醉了。

    床头柜上同样没有面巾纸,应潭俯身,冷着一张脸,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

    “难过的时候笑什么?”他沉声,“想哭就哭。”

    他的手指很糙,长着茧,落在脸上时,带来细微的疼痛。

    但江潮没有出声阻止。

    男人结实的手臂撑在床头,臂膀上微显的筋脉与陈旧的伤痕交错,她的眸光落在那里,恍惚间回到了从前。

    记忆中曲溪的海宛若有了实体,舌尖沾着海水的咸。江潮的肩膀一抽一抽,不自觉地咬住下唇,却止不住身体打颤。

    后来她用被子将她自己包裹在一起,蜷缩着,藏得严严实实。他始终在一侧,隔着厚重的棉被,用掌心轻抚她的背。

    再次张口的时候,江潮的声音已经变哑。

    她说:“你没有用我的祛疤膏。”

    “用了。”应潭平静答,“但有些痕迹怎么也祛不掉。”

    他好像意有所指。

    江潮“嗯”了一声,尾音低低的,拉得有些长。

    她的思绪天马行空,又说:“你的枕头湿了。”

    “所以?”

    “……”

    江潮安静了一会儿,答:“有吹风机吗?我帮你吹干。”

    缠成茧子一样的棉被蠕动,她探出头,头发彻底乱了,一双眼红肿着,鼻尖也泛着鲜明的红。

    应潭扫一眼,判定不出她的心情究竟有没有好转,掌心摁住她的肩,简洁道歉:“别耍酒疯。”

    她果真停住不动,他的视线在她脸上一掠而过,“哭完了?哭完了就去睡觉。”

    “……”

    江潮抬了抬眼眸,“那你呢?”

    应潭将她的话当作逐客令,即便他才是房间的正牌主人。他站起来,说:“我去隔壁。”

    他走向房门,随手关了房间的夜灯。

    视野重新陷入黑暗,“嗒”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落到了地面上。

    之前的省心说早了,男人长眉轻抬,下意识侧了侧头,“怎么——”

    左侧身子被人撞上,应潭顺着冲劲往后退了几步,背靠上冰凉的房门,眉心微蹙,“江潮?”

    下一秒,一只手攥住他的左臂,拉着他向前垂首。

    柔软的触感落在唇角。

    湿润的,带着淡淡的凉意。

    他其实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直到江潮再次开口,嗓音里带着并不明显的祈求。

    “应潭……”她又一次重复,“别走。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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