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与青没有回答这句话。
车辆从路边随处可见的各政治总部驶过,慢慢向城市边缘驶去,画着精致妆容,脚踩高跟,握着咖啡杯的二十几岁年轻女孩变成挽着长发提着菜篮子佝偻着腰,路过的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妈,西装革履,身形挺拔,提着公文包匆匆赶往公司的年轻男士变成肚子发福,头顶半边秃,路过垃圾桶还要吐口痰再走的中年大叔。
攥着手机的手心微微湿润,祝与青眼也不眨的盯着窗外,心脏一阵一阵的狂跳,吵的人不得安宁。
司机说完之后见后座人不搭话,自知失言,悻悻闭上嘴,后面便再没说过话,整辆车上只能听见外面的鸣笛和发动机的运作的声响。
道路愈加狭小,巷子从笔直大道变为弯曲转折,原本平坦的路况也崎岖起来,车辆跟着坑坑洼洼的地面颠簸,实在是让人的心情好不起来。
最后一个半小时过去,车辆堪堪停在在某个小区的门口,祝与青已经迅速打开车门钻了出去。
小区处于好几个巷子间,一定要找个句子来形容大概得是:就算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就这样的小区,也没人能找到。
下午五点半,市中心的太阳和夕阳还没相遇,祝与青所站立的小区门口已经不见天日,几乎看不见光了,杂乱无序和各种违规建筑挡住了这片天空的仅存的一点亮光,伸手不见五指。
祝与青在门口立定,调出小区内的楼栋导航,试图找到谢敬的位置,不料点进地图导航后转了半天,在祝与青等的即将不耐烦之际图片才缓缓跳出。
“幸福家园”四个大字缓缓跳到屏幕上,紧接着,图片像卡帧一样一秒一秒卡出了小区大门的实景图,富丽堂皇,雕梁绣柱,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进了故宫。
一眼直接给祝与青气笑了。
不信邪的退出导航重新点进去,在图片再一次跳出“幸福家园”这四个不知到底谁在幸福的大字后,祝与青点进隔壁小区的地图导航,不出意外的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照片。
眯着眼打开手电筒,祝与青又点回了小区的楼栋导航,好整以暇的立起手机屏幕,和小区门口早已看不出小区名的门头放在一起做了个对比。
挂羊头卖狗肉已经形容不了这个场景了,测绘的工作人员更是把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玩的够六。
这直接导致在如此紧张危机的情况下,祝与青仍抽出了一秒时间思考,是该先打电话把这个区的工作人员给举报了,还是先找个人问路。
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走到六点整,四周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看见一个,正是吃饭的时间,小区里也不见传出油锅下菜的声音,安静到好像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祝与青没了办法,只能举着手手机,借那点微弱的光去看每一栋楼上早已模糊不清的数字。
七拐八绕的又一次转到死胡同里,祝与青又试着拨了一下谢敬的电话。
一阵纯音乐忽然打破这安静的气氛,响在隔着几堵墙的距离,因为隔音实在太差,大的很清晰,祝与青脚步一顿,转身往听见声音的地方走。
距离越来越近,其它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何必呢?直接告诉我们她在哪,你和你爹都可以安然无恙。”一道粗犷,常年浸润在浓烟中的嗓音钝钝的落入耳中,带着些钝刀磨肉的不适。
“冤有头债有主,谁找你借的钱你找谁。”熟悉的声音变得缓慢了几分,却一字一字吐的清晰用力,像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父子俩真有意思,老子卖儿子,儿子丢老子,怎么?你老子还在这你也不管你老子死活?”
“我和他没关系。”谢敬手撑着身后的墙,巡视了一眼围在身前拿着不少“家伙事”的人。
领头的人长着一幅格外凶悍的相貌,眉压眼,右脸处有一条已经增生的疤痕,典型的非好人长相,穿一身黑,寸头,极其符合港剧中黑老大的装扮。
他似乎是没了什么耐心,眉宇间拧着股淡淡的烦躁,疲与应对这种软硬不吃的人。
“你小子还真是倔脾气,但我也只是个打工的,没空陪你在这演什么母慈子孝。欠条上是你母亲的名字就该你和你妈来还。”
“我再说一遍,谁找你借的钱找谁还,这些钱一分没用到我妈身上,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哎呦哎呦!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呀!儿子就是这么孝顺老子的!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
另一道声音忽然从中插了进来,躺在地上的衣衫褴褛的男人忽然打起滚来,指着谢敬大声控诉,说话时带着些刻意为之的造作,听的人生理性想吐,黏腻的口音和怪腔怪调的语气更是恶心的直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敬有些站不稳,嘴里吐出一口血沫,一抹嘴唇,没空管砸在墙角,已经响了好几次的手机。
头部的疼痛一整一整带着他往地上栽,眼前一片昏花,原本清晰的视线开始模糊和重影,谢敬猛的闭上眼,抬起手背擦过嘴角的额头的血污,右手握紧陪着他一路打到这里的棒球棍。
一个用力狠狠将棍子掼到巷子的围墙上,“咚”的一声震的手臂发麻,谢敬站直身,挨个盯过围堵在巷口的十几号人。
“我最后说一遍,钱我一分没有,我妈在哪我也不知道。”谢敬握着棍子指向地上还在撒泼的男人,“这个人你要杀要剐我不管,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额角的血迹顺着额头滴落进眼睛,谢敬眼睛里只剩一片合着黑的红。
“如果你们今天一定要一个结果,我们就一起全死在这。”
那道撒泼耍赖的声音听到这话更是激烈了,吵的谢敬脑瓜子一阵一阵疼,干脆拖着棒球棍,一棒砸在里离男人头部只剩一两厘米的地方。
地面的震动和轰击耳膜的具象成功唬住男人,躺在地上的人终于不再吭声,畏畏缩缩的蜷着身子缩到墙角。
拎着棍子一步一步走到围堵的人面前,浑身肌肉绷紧,牙齿发紧,全身上下唯一好些的口腔也被自己咬出了血。
这些高利贷暴力催债的本身做的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生意,常年混迹于黑色产业,别说威胁,就是真要掉命的事也做过不少,自然不是吓大的,走到绝路要鱼死网破的更是司空见惯,不等领头的人下令,直接攥着手里的刀和谢敬动起手来。
谢敬虽说受的伤多,但反应好歹不算太慢,拎着棒球棍打的打挡的挡,实在挡不过来的就硬挨,毕竟他除了和对面这群人打一架之外,绝对不会有第二种出去的方式。
鲜血滋滋从身体里冒出,浑身上下都开始因为伤口疼痛,谢敬躲过迎面朝太阳穴挥来的刀子,一个重棒膝盖被人打弯在地,来不及站起,另一道破风挥来,直击后脑勺的狼牙棒已经到了眼前。
一切动作都在呈慢动作播放,谢敬心里刚升起自己十八岁就因为打架英年早逝的悲凉,还没把这份悲伤扩大,脑海里忽然闪过几个熟悉的人脸。
还没说声再见,不要偷偷怪我啊。
谢敬默念。
结果脑海中的倒计时结束时,脑袋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谢敬猛地睁开眼,一块赤红色的砖头从空中飞来,打掉了即将落在他头上的武器。
“砰”的一声巨响,砖头擦过他的侧脸,用力砸在了身后的墙上,完整的砖头被砸的四分五裂,碎快飞溅。
“站起来,躲。”冷静到让人怀疑是否是幻听的声音骤然出现,谢敬兀的转头,瞥见了拎着棍子从巷口走过来的祝与青。
没有时间思考更多,谢敬拄着棍子直起腰,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抬头看着数道黑色中的一抹白,莫名觉得那颜色亮到眼睛酸胀。
咬紧牙关,谢敬一步步朝着祝与青的方向打过去,一路上闷哼声和拳肉相交的声音充斥鼓膜,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额头和联测,鼻尖只剩浓重的血腥味,握着棒子的手和迈出去的脚却越发用力。
一路闯到祝与青身边,谢敬什么也没问,甚至反常到没为把祝与青牵扯进这次斗殴中说一句道歉,他转过身,将后背交给对方,庄重的说了一声,“谢谢。”
“不客气。”祝与青点头应下,没有太多反应,还是熟悉的动作熟悉的语言,语气很淡,像平日一样的沉稳可靠。
谢敬忽然笑起来,有些释怀,又有些高兴,什么都没说,挥出去的力气愈来愈大,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恨,所有的痛苦,全都发泄出来。
巷内闷哼声和咒骂声不断,却始终没传太远。
宿绒吊儿郎当的跟在自家哥身后,说一句回一句,活像个十几岁,刚到叛逆期的不听话小孩。
“如果你再顶一句嘴,我今晚就把你送到你姐门口。”
“送到你姐门口~~”宿绒阴阳怪气学着宿垠说话,手插在兜里,对这项威胁已经免疫,“除了这句话您老还能说点别的吗?”
“当然没有。”宿微笑着转头,用关爱智障的眼神抚摸宿绒头上顶着的灰白毛,“不过我敢保证,你再顶一句嘴,下一次去警局接你的一定是宿亦敛。”
“切。”宿绒满不在意的冷哼一声,“你真以为警局是我家,我没事就往警局里走吗?”
“你以为宿亦敛来警局接我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她不也是你姐?等着一块完蛋。”
宿绒单方面和宿垠斗嘴斗的厉害,丝毫没注意周围有其他声音,宿垠听完宿绒不会常去警局的话不置可否,非常敷衍的应了一句“大概”。
这个回答引起了宿绒的极度不满,他几步朝前,正对着宿垠,倒着走路,不服气的囔囔,“什么叫大概?我去派出所去的很勤吗?需不需要我替你回忆一下你高中进过多少次局子……”
宿绒的算账功能一旦开启便一发不可收拾,亦有滔滔不绝之势,宿垠漫不经心的听着,走到某个巷口时,忽然停住脚,眯着眼睛朝某个方向打量了一会儿。
随后他抿起一个漂亮的笑,打断了宿绒的控诉,“你刚说什么?”
“我说。”宿绒一听对方没认真听他说话,更生气了,用比平时更大的声音回,“你一个一年能进几十次局子的人凭什么说教我。”
宿垠摇头轻笑,眼里满满的狡猾和不怀好意,“最开始说的那一句。”
“……你以为警察是我家,我没事就往警局跑?”
宿绒不懂他哥怎么忽然跳回这个话题,“你干嘛……”
不等他说完,宿垠抬手朝某个方向一指,语气放慢,幸灾乐祸似的轻声说了一句:
“surprise。”
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宿绒朝着宿垠的指的方向看去,一回头,正好对上那张记忆深刻的脸。
极具特色的眉眼,优越的骨相身高,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嘴。
熟悉到让人害怕。
心里陡的一跳,宿绒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
“完蛋,今天要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