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窦家,宫变前夕被除名……你是窦家长子窦群?”
路惊弦面色发青,忍不住出声。
“是。”
窦群在埋头苦吃的间隙瞟他一眼。
“你认识我?”
薛世贞看不下去他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不是,你既然出身窦家,想来应是见惯了山珍海味的,一只醉烧鹅不过半两银钱,至于吃得这么狼吞虎咽?”
窦群放下筷子,探手盛了一碗汤。
放在薛世贞面前。
“我没有故意隐瞒身份。”
“也从未在你面前作戏。”
“你我都是五品小吏,月俸30两,细细打算下来,一天花销最多不能超过一两。”
他的神情始终是平静的,既没有慌乱,也不见窘迫。
“我的出身,不是我选的。”
“今天是你的寿辰,我认真吃一顿饭,不好么?”
“……你……”
薛世贞呆呆地看着他。
元昭眉梢微挑,附耳春和,春和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起身。
“窦兄,我,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不是,你,我……”
薛世贞抬手捂住脸,垂头深吸一口气。
先把窦群的脑袋扳回去。
“怪我,是我自诩识人有术,先入为主。”
“君子之交,论迹不论心,窦兄从来待我坦诚,是我庸人自扰……”
他面上的沉痛忽然一收。
“不对啊。”
“那我叫你一起来的时候说,‘你一定没吃过醉烧鹅’,你分明吃过,为什么不反驳我?”
窦群捧着汤抬眼。
薛世贞已经一肘顶在他腰侧。
“还有,这顿饭又不是我花钱,你吃得认不认真,和我的生辰有什么关系?”
“好啊窦群,你糊弄我?”
“咳咳!”
窦群被他顶得一呛,差点把肺咳出来。
“薛!世!贞!”
“我真是看错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了!”
薛世贞气得伸手要推他。
元昭拨开几步跨过来挡在她面前的路惊弦,捏着折扇敲敲桌案,玩笑开口:
“停,二位都是世家公子,平素就是这般用饭的?”
她语气不重,薛世贞却条件反射的一激灵。
两人绷着脸理理衣裳坐好。
元昭余光已经看见折返的春和。
“我既与二位范楼巧遇,又恰逢薛公子寿辰,空手相贺,总归不妥。”
她亲手端着春和送上来的长寿面放在薛世贞面前。
“欸,欸?陛,陛……”
薛世贞惊慌到手忙脚乱,舌头打结,连忙抓起筷子要吃一口表示喜欢。
元昭的礼却还没送完。
“把薛公子放在五品小吏的位置上,却是大材小用了。”
“如今吏部文选司使空置,薛公子明日上任,如何?”
嘴里含着一根长寿面,薛世贞猛地抬头,不能咬断了面张口,只激动地点头如捣蒜。
“嗯嗯!嗯嗯嗯!”
窦群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俩。
四品京官的任免。
一个轻飘飘的开口,一个见鬼似的信以为真。
他使劲眨眨眼睛。
刚才的菜里也没有蘑菇啊?
不是他们在发癔症,就是他看见了幻术。
“至于窦公子。”
元昭自然也不可能放过他。
“工部正好有一桩运河修堤的差事,公子可有兴趣?”
薛世贞急急忙忙捞着碗里的面,费劲转头,看窦群呆着不说话,当下就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呃!”
窦群吃痛看过来。
薛世贞已经拼死咽下最后一口。
“有兴趣,他有兴趣!”
“这家伙痴迷木工,每日下值往屋里一钻就开始做木头,我见过他做的桥堤图纸,正是精于此道。”
“那就请窦公子明日上任工部河泽掌事。”
元昭笑眯眯地起身抬手。
“恭贺二位?”
薛世贞一把扯着窦群起身。
“谢,谢……”
他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谢恩称呼。
元昭已经潇洒地领着人走出小隔门。
面上微凉。
“沙沙……”
绵绵春雨似烟似雾,不舍地从她身前拂过。
翠金纸伞撑开,拢住元昭。
她转身留下两柄,抬眸一笑,步入雨中。
方才的热闹便一齐随着她的脚步消失在薛窦二人视线中。
“你刚才吃蘑菇了吗?”
窦群淡淡开口打破这片刻沉静。
薛世贞扫他一眼,转身下楼,取来元昭留下的两柄纸伞。
“你今日要是没有休沐就好了。”
窦群面色迷茫地接过,猛地抬眼。
“金丝竹,仁心纸?”
“她,她?”
薛世贞轻轻颔首,面上浮现星点笑意。
“真是,方才要是有你陪着我一起惊慌,肯定好过我一个人担惊受怕。”
“不过,现在也不晚。”
他接过窦群手里的伞小心放好。
又扯着人坐下。
“行了,再不吃菜要凉了。”
“你也是蹭上了我这个寿星公的大运。”
“比宫里御赐的饭菜还要厉害,这一桌可是陛下亲自请的,这般待遇,咱俩也算是头一个。”
窦群两眼发直。
“我没吃蘑菇。”
“你也没发癔症?”
“吃!”
薛世贞好笑地推他一把。
干脆起身坐到对面。
“吃饱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就是咱们默默无闻的最后一顿饭了。”
……
天牢的饭菜虽然比不得方才在范楼的那一桌。
却也算不得相差太多。
毕竟,如今这些吃牢饭的,都是从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家伙。
出了大牢,他们有什么下场都不要紧。
可这些人若是在天牢里出了什么事。
他们这群狱卒有一个算一个,谁也逃不掉。
不过,若真的将今日境遇与昔日风光作比,换来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摇着头感慨一句:云泥之别。
污墙烂肉,血腥不散。
油灯昏昏,黑影森森,伸手不见五指。
连唯一透光的窗,都开在两人高的地方,叫人自知并非困于箱笼,却求脱无门。
连绵不绝的阴影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爹!我刚刚从隔壁听到消息,那小皇帝同意放了我们!”
“小皇帝同意大赦了?”
“不,好像不是大赦……隔壁说,要交钱,十万两黄金才能放一个人。”
“多少?”
“十、十万两黄金。”
“她想钱想疯了吧!十万两黄金换一个人?”
“爹,这钱……”
“不交,死也不交!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狗皇帝,这是想榨干了世家,喂自己的私库,她坐在龙椅上逍遥,要我们为她作嫁衣,想都不要想!”
“我死也不会交这笔钱!”
“那你就去死。”
轻飘飘的声音,却清晰地钻进他们耳朵里。
“啊!”
“你,你是什么人!”
阴影中的模糊身影惊叫着挤在一起,推推搡搡,都想把自己藏到别人身后。
半截白蜡烛点亮一盏半旧不新的红灯笼,幽幽微光照亮寸缕惨白衣角。
烛火不敢直视她的容颜,面孔怡然隐在灰蒙蒙的阴翳里,悄无声息,仿佛凭空出现。
“宫变,死了几个。惊架,进来几个。你们自己难道不清楚,外头还剩下几个?”
她提着灯笼微微上挑,浅淡的红光犹疑着、感激涕零地点亮一张芙蓉面。
却是一张全无血色的脸。
缓缓扯开一个僵硬的笑来。
“交钱的,还留得命。”
“不要命的,难道还留得住钱?”
红灯笼轻轻晃着,微光落在白衣上,一时像极了蔓延的血迹。
“……你!”
方才还斩钉截铁的声音像是被抽干了全部力气。
“别走!你别走!”
“我不想死,不!你别走!”
有人连滚带爬地扑到铁栏门前,层层恐惧发酵成咸涩水迹,蜿蜒爬满了脏污面孔。
“不……别走……”
“我……我不想死……”
于是呜呜的哭声连缀成一片,像一场呼啸的风,在无边的昏暗中席卷。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踏着哭声,元昭步出大牢,随手把灯笼插回门头。
没意思。
居然一个高数值人才都没有。
大多都是一群六七十的家伙,忠诚值更是少得可怜。
她深觉自己这一趟实在是白跑,正好撞见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干脆就直接骂回去。
谁说她是在龙椅上逍遥?
每天命不剩多少要做的事一大堆,她现在烦得路过狗都要踹一脚!
结果这群人居然直接破防,恁大个糙老爷们,嘴里叫着怕死,还哭出声来了。
元昭撇嘴摇头。
有权臣,还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这些掌权的家伙又蠢又坏,五毒俱全,烂得流脓!
还好这群人已经被扔进大牢等着被榨干最后的价值。
不然,她少不得要一个个找上门去,一人来一刀!
只会制造麻烦一味沉迷享乐的蠹虫。
豆沙了,豆沙了!
【宿主需要滴滴代鲨服务嘛?】
系统忽然跳出来。
“嗯?什么东西?”
【系统出品商城道具,只要九个月的生命值,就能指定某个该死之人在指定日期死亡】
“……你是游戏系统还是阎王?”
【亲亲,这是暴君游戏的特色哦】
“为这群渣滓浪费我九个月的生命?我又不是脑子有泡。”
【好吧,看来您是不需要这件道具了】
【系统为您结算任务进度:1.07%】
【您的道具“天眼”已升级,解锁天气预报】
【未来十日,疆域内阴转小雨,南部青州、苏州集中降雨量预期超过河道水位】
【检测到世界整体进入小冰河期,请宿主做好准备】
“我丢!”
元昭扶在春和腕上的手忍不住用力。
“你们还设置了天灾!我玩冒险游戏都开和平的,搞地狱模式,要我的命你直说啊?别搞这些花头!”
天灾不是开玩笑的!
封建王朝的旱涝之下,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游戏模式不可更改,请宿主尽快扩张疆域,推进任务主线】
元昭面色发青。
“你一定要这样搞?”
【请宿主做好准备】
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的闪烁蓝光归于沉寂。
预知所带来的危机感像重重山岳毫不留情压在她身上。
第一次。
从睁开眼到现在第一次,她终于认识到,这不是一场游戏。
高居于命运之上的主宰笃定她不再拥有脱身的选择。
世界终于向她露出了狰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