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魁之争

    夜宴将至。

    明宸宫的灯烛亮如白昼。

    有宫装倩影摇曳,素手梳理案几。

    “陛下,这是各宫苑选出最好的两首诗。”

    元昭直起腰,春和及时伸手搀着她起身,让陛下借力倚在案前。

    既然是御赐奇花宴,今日的诗题扣在“梅”。

    为了公平起见,两张诗稿都做了糊名处理。

    元昭伸手拈起更近的一张。

    纸上的簪花小楷秀丽雅致:

    旧岁寒冰没,漆骨出云霞。

    不言春恩重,闲庭砌雪花。

    绿蕊浮轻枝,帝怜动京华。

    还倚金宵上,掩面笑人家。

    唔。放下诗稿,元昭摸摸鼻尖。

    她虽然是个文科生。

    但作诗这种高技术含量的炫技大法,也不是每个文科生都能掌握的。

    凭借她题海战术中积累的阅读理解经验,还是那种模糊的感觉。

    好,但究竟是怎么好,就算套进答题模板里,也很难说出来个一二三。

    元昭选择拿起另一张:

    何处生春早,香乞拟来风。[1]

    汲泉凝寒魄,霪巧不相融。

    应闻羌声怨,青鸟塞外逢。

    却话桑麻下,何年天恩重?

    嗯?什么意思?

    写得这么悲情,讽刺她这个皇帝不知人间疾苦吗?

    元昭撇嘴。

    讽刺我?无视你。

    把两张诗稿摆在一起,元昭沉吟片刻。

    单从主观好恶来评价,从第一印象出发,她还是比较喜欢第一首。

    闭眼默念:坚定贯彻暴君人设毫不动摇!

    元昭捏着诗稿交给边上等着的江梦春:“第一首。”

    哪怕是做了神仙,神仙也是会有私心的。

    她是人,有点偏好,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接过诗稿,秉笔女官小心涂开糊名。

    “是月家独女,月鸣时。”

    元昭指尖一动。

    “她在哪里?”

    “奇花苑。”

    “哦?”元昭眼中兴味愈浓。

    “月家魁首,当真名副其实。”

    “摆驾。”

    ……

    “陛下白日已经驾临过奇花苑,应当不会再来了吧?”

    “那俞家姐妹的运道未免有些太好了。陛下御极以来第一次微服,就叫她们撞上了?”

    “是啊,若是如月姐姐这般有真才实学的,运道好些,那是实至名归。区区杀猪匠的女儿,就算撞上这般运道,她们又能做什么?”

    宴席已开,宫灯照着她们叽叽喳喳的热闹。

    被围在中心的青衣少女面色始终淡然。

    仿佛此时被吹捧的不是她一般。

    围在她身边的姑娘们见状都有些泄气。

    “月姐姐真真是冰山般的美人儿,不知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小郎君,才能焐热她的心肠。”

    “哎,你听说了吗?今日各宫苑最后被送上去的诗有两首,一首自然是我们月才女的,你猜猜另一首是谁作的?”

    “是谁?哎呀你别卖关子了。”

    “我只是墙边听了一耳朵,若是不真切,可不能怪我。”

    “是是是,好姐姐,快告诉我?”

    “听说是豫州谢家的公子!”

    “可是四世三公的谢家?”

    “正是!”

    “那今日这位,是哪一个?”

    “这我却没听到,只知道是谢家。”

    “嘶,那今日夜宴,陛下究竟会驾临何处宫苑?”

    “月姐姐的才华自然是无出其右,可谢家也不能小觑……我也猜不准了。”

    “奇花苑既然已经飞出一团紫气,何妨再驾临一次呢。”

    “我却觉得陛下不太会喜欢这地方,毕竟是先太子的花园呢。”

    “陛下并非这般心胸狭隘之人。”

    青衣少女忽而开口。

    “更何况,她已经坐上龙椅。昔日败将,何足挂齿?”

    姑娘们面面相觑,暗自点头。

    “是极。姐姐说得是极。”

    瞧瞧,要不然月阁老能一步步走到内阁首辅的位置。

    陛下的高大形象何止是挂在嘴边,简直是已经印在心里,时时刻刻铭记。

    有才华却无傲气。

    这还让别人怎么和她争,怎么和她比?

    “要我说,陛下肯定会选谢公子的诗!”

    一屏之隔,男席忽而喧嚣,好似有人故意提高音量。

    “自古状元都是男儿郎,姑娘如何当得第一!”

    这般挑衅的话,越过屏风,直直砸在姑娘们面前。

    原本细碎的嬉笑声一静,立刻就有人变了脸色。

    当真是一竿挑起千层浪——

    “什么人口出狂言!”

    “呸!”

    “你算得什么东西,也敢这般说话!”

    纷纷呵斥掷地有声。

    甚至有气红了脸的姑娘,一拍桌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推搁在殿中的长幅屏风。

    这可是御赐之物,岂能轻易损毁?

    连忙有其他姑娘来劝阻。

    人影密密投在屏风上,方才高声气壮的男席不由慌乱起来。

    “住手住手,你们这些泼妇!”

    有害怕退却的,便有更加来劲的。

    “就凭你们,如何能与清流谢家的公子相提并论!今日能见他墨宝,便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女子自古皆善妒,陛下必不可能放着品貌俱佳的谢公子不选,来看你们这些闺阁姑娘的酸诗!”

    吵闹声愈加喧嚣,简直沸反盈天。

    “尔岂敢以鼠蚁短视妄测帝心!”

    青衣姑娘搁下茶盏。

    她的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

    哪怕殿中如此吵闹,这句话也清晰落在每个人耳边。

    姑娘们霎时安静下来,你扯我,我拉你,退回席上。

    她们倒不是被这般犀利言辞吓着了。

    毕竟骂的不是她们。

    只是听得此言才惊觉,如今身在皇宫,万不可这般放肆。

    于是都收行敛容。

    一双双眼睛却悄悄抬起来,不约而同盯着屏风,恨不能穿透这一层阻隔,欣赏男席那些大放厥词的家伙精彩表情。

    隔着屏风看不到姑娘们幸灾乐祸的眼神。

    方才热闹的男宾席面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面面相觑着,蔓延沉寂。

    没有人敢接这句话。

    “妄揣帝心”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若是真的要追究,已经是个不小的罪名。

    更不用说,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可不是大度的主儿。

    当今这位陛下虽然年幼,天威却不容侵犯。

    今日能赴这奇花宴的,至少有二分之一进过学宫。

    或是耳听,或是眼见。

    这才几天?

    学宫地砖里的血迹怕是还未冲干净呢。

    血色生死已经足够冲击。

    更不用说天牢里走过一遭。

    无论你是如何眼高于顶的世家子,睁着眼睛的人,总不能一辈子装瞎。

    就怕瞎子做久了,真的丢了眼睛。

    谁知道下一次再被丢进去,还能不能这般全须全尾得出来。

    毕竟,那些暗地里折磨人的手段,他们心知肚明啊。

    可既然已经挑起对立,就这么沉默,无异于认输。

    就算受了磋磨,倨傲可是他们的底色。

    对着龙椅低头,他们忍了。

    对着这群姑娘认输?

    谁能甘心!

    不能接话,那就不接。

    大可再拎出一个更棘手的问题丢回去!

    殿中沉默忽而被打破。

    “月姑娘才女之名,就是路边的孩童也听过。”

    “都说文人相轻。”

    “你这是笃定,世间文气尽归于你一身,不许人外有人么?”

    有胆量在这时候打破沉默,丢回来的话果然也足够难接。

    男席的视线聚集在出声之人身上,个个目露赞许。

    他们以为自己的回敬足够分量。

    被姑娘们投注以担忧视线的青衣少女面不改色地放下手中茶盏。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朕便是不许,又如何?”

    众人先是一惊,转头看见殿门处的明黄身影,齐齐回身,麦浪般伏跪。

    “陛下万安!”

    抬手直接叫人撤下屏风,元昭踏着她们的呼唤登上殿中最高处空置的黄金台。

    “平身。”

    她刚刚坐定。

    方才出声的公子急急从座席后绕出来,面含惊惧,恭敬请罪。

    “陛下,草民并非……”

    元昭摆摆手。

    “对诗魁的人选有异议是吧?没关系。来人,把谢公子也请过来。”

    下首跪伏的身影隐隐颤抖,还试图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陛下……”

    “别着急,朕的人脚程快。”

    “春和,给这位公子拿个垫子。”

    “让他跪在垫子上等。”

    天子根本不给他开脱的机会,甚至真的拿来软垫。

    明明说着极危险的话,却听不出气恼,反而竟隐隐透出一种难言的兴味。

    随手拈来几颗果子捏在手里,元昭心情很好地直接丢进嘴。

    这不是赶巧了嘛!

    她正愁没有合适的借口将身边的女官转到前朝。

    偏偏就撞上这一幕。

    诗魁之争?

    不,一场宫宴里评选的诗魁,有什么好争。

    关键在于这二位“诗魁”的身份。

    京都门阀月家之独女。

    豫州清流谢家之长子。

    争的什么?

    今日,不过小小“诗魁”之名。

    他日,便是帝王信重,新朝权柄!

    正是一场她期待已久的厮杀。

    嘴里嘎嘣脆地嚼着,元昭目光微移,至殿中人头顶。

    不是金卡。

    可惜。

    元昭重新抓一把果子。

    也在意料之内。

    出头鸟是很容易中枪的,当然舍不得用最好的。

    那么,请过来这位,传言中谢家百年难得一见的才子,该是金卡了?

    “宣,谢家长子,谢蕴章觐见!”

    随着内侍高声,奇花苑偏殿中踏进一道月白身影。

    “嗒”。

    元昭手中的果子落在瓷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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