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少年眉眼间透出显而易见的喜色，“我已经灵丹一转大圆满，而且……而且好像隐约摸到了二转的边缘。”

    见他这副模样，厉无渡有些手痒，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不错……”

    一番勉励的话尚未说完，被她丢在云层中的蛟龙恰在这时慢悠悠地游了下来，带着毫不收敛的威压。

    灵丹六转境界的强大气息沉沉压下，令少年脸上的欣喜瞬间凝固，化为极端警惕的僵硬。

    他猛地拔出寒英，转身抬头望去，然后便看见一个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正穿出翻滚的浓密云层，以一种缓慢而极具压迫感的姿态缓缓降下！

    百里忍冬尚且不知这是厉无渡新收服的临时坐骑，甫一对上那灯笼大小的金色竖瞳，他只觉得从脊髓深处爬上一片冷意，攥着心脏瞬间沉入谷底。

    ——这与刚才遇到的妖豹和孔雀蚺完全是两个级别的可怕存在！在这种高阶凶兽面前，他刚刚突破的境界就如同萤火之于皓月，渺小得可怜。

    少年眼中再无任何进阶的兴奋，只剩下面对巨大危机的沉重和决绝。

    “这妖兽实力强劲，”他横剑坚定地挡在了厉无渡面前，“请师尊小心。”

    厉无渡：“……”

    她看着百里忍冬绷紧身体，衣衫在蛟龙降落时带起的风中猎猎翻飞，直指蛟首的寒英剑不断嗡鸣，亮起一往无前、玉石俱焚般的寒芒。

    ——忽略内里其实是个乌龙的事实，这场面看起来的确十分悲壮。

    蛟龙巨大的金色竖瞳极其轻蔑地瞟了一眼眼前这个举着剑的弱小人类，喉咙里发出一句低沉而浑厚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咕哝声，恶趣味地往下方师徒二人身上喷了口带着浓重水腥味的气息。

    厉无渡自然不会放任自己二人沾上这种东西，扬手便驱散了那阵吐息。

    这时百里忍冬也发现蛟龙似乎没有攻击的意图，不由得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厉无渡拍了拍他，将少年提着剑的手腕轻轻压下，解释道：“那是为师刚收的坐骑，不必紧张。”

    听见她这句“刚收的坐骑”，百里忍冬顿时一愣。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天上那头气势逼人的蛟龙，又看了看自家师尊一派轻描淡写的模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憋出一句：“……坐骑？”

    厉无渡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路边抓了只野鸡：“传送结束时碰巧落在它的地盘里，打了一架，然后签了个临时契约，在第七层里就让它代步。”

    “打了一架，然后就收了？”百里忍冬讷讷道，神情凝滞地看着不过是慢悠悠盘旋便把云层搅出漩涡的庞然大物，一时间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进阶心神未稳，导致出现了幻觉。

    “怎么，不信？”厉无渡眼角一挑，露出点笑意，“你师尊我看起来这么弱？”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下一瞬却听百里忍冬急声道：“不是。”

    她一怔，下意识转头看他，只见少年猛然收敛神情，垂下眼，声音低了几分：“不是不信。”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是怕。”

    “您太强了，我怕自己还没来得及追上您的脚步，就又被甩远了。”

    那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在雾气中不偏不倚落进厉无渡耳中，听得她心头微微一震，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想到孽缘纠缠的前世，以及扑朔迷离的未来，含着一腔自己都不太辨得清的复杂滋味安慰道：

    “那你就快点跑，快到为师甩不掉你便是了。”

    百里忍冬微怔，随即抬头对上了她温和的注视。

    “好，弟子记住了。”少年低低应了一声，“我会追上师尊的。”

    厉无渡笑了笑，抬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衣襟：“不过在此之前可别乱逞强，乖一点，知道吗？”

    她说着，又顺手在少年额前弹了一下。

    百里忍冬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一声不吭地抿起了唇。

    不知道这两个人类在黏黏糊糊个什么劲儿，蛟龙翻了个白眼彻底落下地面，又百无聊赖地喷了口鼻息，闷声道：“我说，这片雾林是刚才那条小蛇的地盘，现在它已经被你们杀了，接下来去哪？”

    厉无渡将视线从百里忍冬身上移开，那股暗含的柔软霎时消失。

    她扫向雾气之外，随即勾起唇角道：“不急，外头不是还有一只豹子吗？豹尽其用后再走也不迟。”

    百里忍冬闻言会意地握紧了寒英，迈步朝雾障边缘走去，打算出去用那头妖豹检验一下自己进阶后的实力水平。

    寒英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剑意却已隐隐透体而出，犹如初升日光，虽未炽烈，却势不可挡。

    厉无渡看着少年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满意，却听蛟龙懒洋洋卧在一旁，懒散又嫌弃地道：“能不能早点解决啊？那豹子吵死了，一直在外头来回乱窜，尾巴都咬秃了。”

    百里忍冬恍若未闻，只是一步迈出了雾障，下一刹，清冽剑鸣如银瓶乍破，响彻山林。

    那头焦躁愤怒的妖豹似是感应到了威胁，顿时低伏下身躯，瞳孔放大，周身炸起一圈浓厚妖气。

    “之前我不是你的对手，”百里忍冬紧盯着妖豹，轻声呢喃道，“这次可未必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厉无渡和百里忍冬师徒俩在第七层拿妖兽当磨剑石时，第六层内，少女厉无渡也没闲着。

    这一层乃绝境试炼。

    此处没有固定地貌，亦无恒定天气，自踏入那一刻起，天地便开始排斥来者，以生灵为引，运转混沌法则，不断投射出最具毁灭性的自然威胁。

    雷狱、岩浆潮、极寒风暴……种种极端绝境的交替全无规律，也没有任何安全区，一切生存皆凭修士本身的本事与命数。

    但若能在绝境中突破第六层，便能获得一次九重塔的淬体馈赠，几乎等于“死而复生”的锤炼，对修士的实力提升有极大好处。

    然而，真正能成功突破第六层的修士，十不足一。

    少女厉无渡刚扛过一波雷狱，鬓发被几乎快凝成雷海的闪电劈得微微蜷曲，神情却看不出丝毫狼狈。

    极寒风暴无缝衔接雷狱，迅速席卷而来，她脚步轻盈地落在一块被雷火灼黑的巨岩之上，一边撑起灵力护罩，一边望向不远处那群正道修士暂时结阵避难的地方，唇角微挑。

    “天候变化越发剧烈了，”她似是随意开口，声音透过刀似的雪片落入暗处，“再不动手，怕是没机会让这些人带着魔种走出去了。”

    话音落下，几道若有若无的身影从风暴缝隙中出现——皆是与她一般伪装成密宗弟子的魔域奸细。

    众人一现身，立刻齐齐向厉无渡行礼，低声唤了句：“大人。”

    “别这么显眼。”厉无渡摆了摆手，似笑非笑道，“你们各自负责的人都盯牢了吗？”

    “都盯着了，”一名黑衣少年低声回道，“我们故意在恶劣环境中适时出手‘相救’，如今那群牛鼻子已经十分信赖我等，趁这机会种下魔种应该不难。”

    “嗯，不过一定要注意隐蔽。”厉无渡面露满意之色，眼底却浮现出一丝寒意，“能闯到这里的都是各门各派的中流砥柱，出手一定要谨慎，务必让他们无知无觉地将魔种带出去，再让魔种苏醒……到时候，整个正道必然会乱成一锅粥。”

    几人想象着那副场景，脑子里却在期待自己能通过这趟任务回魔域换得多少奖赏，然后便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笑道：“还是大人您高瞻远瞩，能想出这样绝妙的计谋，等回到魔域后，那第八席护法之位一定非您莫属。”

    厉无渡眸中一动，轻嗤：“少拍马屁，快去干活。”

    她虽在斥责，却早已悄无声息地率先弹出几枚魔种，掩于风中，被下一阵极寒冰浪卷向那群修士扎堆之处。

    冰浪如刃，裹挟着魔息在风中悄然散开，无声地侵入避难修士结阵的边缘地带。

    那些魔种被厉无渡特意处理过，就藏匿在与其他雪片别无二致的伪装中，一旦接触到修士体表便会迅速渗入其体内，悄无声息地扎根于宿主灵台深处。

    而此时正道修士尚在苦苦抵御天灾，一时半刻哪里猜得到这次九重塔试炼里竟然混进了魔域奸细？

    而为了配合这波加了料的雪暴，几名魔域奸细伪装出一副在风暴中狼狈探查归来的模样，飞掠到阵法外，骗得阵内的正道修士们短暂打开阵法放他们进去，自然也就恰好把那些夹带着魔种的雪片放了进去。

    短短数息，已有数枚魔种成功附着，隐入几名年轻修士的灵台之中，化作一缕极淡的寒意潜入识海，在他们体内悄然扎根。

    厉无渡却仍立于原地，并未和他们一样混入人群中。

    她闭目感应了一下自己散出去的魔种，发现几乎四分之三的修士都已中招，不禁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正道……呵。”她眯起眼，喃喃自语，“一群伪君子，天天喊着替天行道、邪魔当诛，这次就让我看看，你们会用多少刀子‘清理门户’呢？”

    雷声再炸，寒风呼啸，天地如炼狱。而埋下一片暗雷的少女却在一片混乱中轻巧转身，无声隐入炼狱深处，去寻找突破第六层的契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