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4

    布宜诺斯艾利斯,布兰卡港。

    当年关尔回到R大,得知程屿退学不知所踪后,便延迟毕业。没带任何行李,没知会任何人,踏上异国他乡的红眼航班。

    命运把她带到了这里。

    这里是地理上B市的对跖点,也是在这个世界上她能到达的,最远最远的世界尽头。

    ‘世界尽头’没有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没有岩浆滚滚的火山,没有波澜壮阔的深海旋涡,它只是一方浅滩,清澈见底,湖面如镜。

    它太普通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关尔有些失望。

    B市寒风呼啸,南半球却温暖干燥。南大西洋的阳光炽烈而饱富生命力,猛烈的光束倾泻而下,刺穿冲刷她的灵魂,似乎能将她灵魂深处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有时候一个人盘腿坐在港口,静静眺望黑白交织的燕鸥疾驰掠过漆红船底的货轮;

    有时候路过棕榈树荫下的咖啡馆,听长者捧着茶壶,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谈天;

    有时候沿着陌生的步道,听街头艺人用古怪的琴拉出慵懒的小调,然后在一堆比索间落下一张人民币……

    她漫无目的转了几天后,便也看厌了。按照当地的旅游指引,打了3个多小时车,去了Lago del Toro(托罗湖)。

    Lago del Toro是高山冰川湖,能见度超过20米,水下有沉没百年的枯树,是观光地,也是潜水胜地。在那里,她认识了她人生重最重要的人之一——潜水外教朱莉。

    头一次见到朱莉,她没想到她的年纪跟江辞镜差不多大,她以为朱莉顶多比自己大个七八岁。当时她的一个新手学员昏厥,现场围拢了一大帮人,她在人群中听到她用西班牙语冷静地喊着“?Respira tranquilo!(放松呼吸!)”。

    那次,自己与潜水和朱莉结缘。

    在她最为痛苦的时候,对深海的恐惧像是酒精一样让她上瘾。她每天四五点起床下潜,试图以此麻痹她的神经。

    朱莉一开始不知道她的遭遇,时常嘲笑她身体小小,却装了一个世界的烦恼。后来知道了,就没再嘲笑她了。

    朱莉跟她说,她年轻时也曾爱过一个有妇之夫,他是她的邻居。后来受不住折磨,便搬家了,一搬就是大半个地球。但搬出来后,见过更多的人生疾苦,体会更多的酸甜苦辣,每天都有想做和想忙的事,分不出心思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朱莉一直活得很酷,关尔是如此喜欢她。后来关尔才知道,初见时那个昏迷的新手学员也一直爱慕她。但碍于年龄等原因,朱莉一直把他当成弟弟。

    直到有情人熬不住,跑了,就变成关尔天天嘲笑朱莉了。

    后来,她回国,再出国。她拖着受伤的手回来,希望朱莉能再嘲笑她一顿,却怎么也听不到而来。

    她只听闻朱莉参与某个电视台拍摄时出了意外,人消失在了大海深处。

    冬天的布兰卡港湿冷多雾。

    到了正午,薄雾竟未散去。

    关尔心血来潮,来之前忘了南北半球的气候差异,只带了件薄外套。不过这一趟她也没想着多做停留,她只是想给朱莉扫下墓而已。

    她把沾着露水的小白菊插进生锈的花器里,取下已经枯黄的凋花。这时墓园的管理人推着小车,吱呀吱呀,路过她时,顺手取走了。

    关尔用西语说了声谢谢,想来管理员见关尔是个异国面孔,便主动攀话,用的是不太流利的英语,

    “这是你的谁?”

    关尔思索了一阵,回答他说,像妈妈的朋友。

    也许是语言障碍,管理员反应了一阵儿,以为她说的是妈妈,便诧异道:“你一点儿也不像妈妈,像爸爸?你爸爸是哪国人?”

    关尔觉得有些头疼,刚要翻出谷歌翻译,不远处走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叽里咕噜快速说了什么,关尔只来得及捕捉几个词汇——‘长辈’‘朋友’。

    待人影走近了,关尔才发现这人居然是多年前暗恋朱莉不得,伤心欲绝离开的那位学员。

    见管理员若有思点头走了,关尔才松了口气,不然他们就要鸡同鸭讲一阵了。

    “我还记得你。”眼前的男人是英语说的。

    关尔对他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当初他学了没几节课就走了,似乎连退费都没要。

    关尔也客气道:“我们都是朱莉的学生。”

    男人笑了下,半开玩笑道:“就是你抢走了我喜欢的人。”

    关尔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英语水平也不高,她居然听不懂男人说的这句话,便道:“什么?”

    男人摇了摇头,“要不是因为你,朱莉可能就接受我了。”

    关尔心虚往朱莉墓碑上的照片看,天老爷,这群外国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不不不,我把她看成我的亲姐姐。我们都喜欢男性。”

    男人忽而调皮地大笑一声,“just kidding!”

    关尔不觉得在人家墓碑前讲这个好笑,但此情此景,也许身处异国他乡,也许假若是朱莉在场,她估计肯定要放声大笑的,所以关尔也跟着笑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记得你已经回去你的国家了。”关尔问他。

    “是啊,这次我带着妻子过来度假。”男子说完,冲不远处的某个纤细的身影挥了挥手,那应该就是他的妻子。

    带着妻子来墓地度假?

    关尔的关注点有些歪了。

    男子以为她不信,便道,“那束紫鸢花就是我妻子放的。”

    朱莉在本地无亲无故,关尔以为那花是管理员日常安放的,没想到是他们。

    她讶异道:“你妻子知道她是谁吗?”

    男子不明白她为什么这副表情,“当然知道,我的初恋。她听我说过以后,也很喜欢她,朱莉是个很好的人。”

    男子见他妻子要过来,便点头匆忙向关尔告别离开。

    关尔怔愣了片刻,也点头回应。

    雾气渐次消散,日光斜斜穿过鳞次栉比的灰褐色墓碑。

    关尔慢慢悠悠走下去。

    湿漉漉的雾气沾湿了她一身,她却觉得浑身轻盈得像片叶子。

    兜里的手机已经被她强制关机,也不知是电量不足,还是什么原因,再次开机却一直没反应。

    无奈,她只能放回衣兜,想着回酒店再说。但就在她刚放进去时,手里却【滴滴】震动不止。

    莫名,关尔突然不敢去点开了。

    她从墓园出来,走走停停,雾气凝成水珠,竟纷纷下起了小雨,关尔见一家叫Café del Puerto的咖啡店开着门,便推门进去躲雨。

    服务员用西语询问了一句,关尔点了杯焦糖玛奇朵。

    整座城市浸在阴湿海腥的空气里,焦糖的热气和可颂的香气适当冲淡了这股不算好闻的味道。

    关尔终于鼓起勇气,安慰自己他们远在地球另一端,再怎么生气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她像握着一颗定时炸弹,艰难点开了一连串红点的未接来电和未回信息。

    只看了几眼,关尔便眼角抽搐。她是真没想过她家小姨真的会报警……

    关尔查看了所有来电和信息,发现程屿没有打过一通电话或者发送过一条信息给她。

    她心突然猛地沉了下去。

    自己没脸见他是一回事,人家当面看见自己疯了害怕了,不想跟自己有瓜葛了又是另一回事。

    在得知这个真相后,一开始的愧疚别扭,塌缩成无尽的落寞与挫败。

    是,她之前说过,程屿完全有理由把自己推开。但当他真的把自己推开以后,关尔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接受不了,至少此刻难以忍受。

    她看着手机里下意识点开的电话号码,久久都没点下去。

    犹豫间,突然一个红点浮了上来,关尔心脏猛地一缩,等看清楚了才发现这个号码并非是程屿,而是来自梅时青。

    关尔思索着,这电话像是知道了手机主人正在看着这通来电,每隔10秒挂断又重打,引得咖啡店的顾客和店员都纷纷侧目。

    服务员走了过来,刚要说什么,关尔立马接了电话,并做了个‘嘘’的手势。

    接通了,电话那头反倒安静了。

    关尔不知道梅时青在卖什么关子,便没好气道:“催命呢?”

    “找到了吗?”梅时青说。

    那边有敲键盘和滴滴的声音,关尔一时不解,“什么找到了?”

    那头似乎有不少人,过了会儿有人惊呼道:“在这!”

    接着准确无比地说出了一串地名,正是关尔所在的咖啡馆。

    关尔:“……你拍电影呢?”

    梅时青冷哼了一声:“焦糖玛奇朵好喝吗?”

    关尔盯着自己手里喝了一大半的咖啡,双眼都瞪圆了,“我从小就怀疑你是不是被外星人接走了,原来你背着小姨他们成了特/工。”

    “谢谢,你名下的卡没余额了,扣的是我卡里的钱。”

    关尔:“……”

    喔,原来是‘钞能力’。

    “现在马上回国。”梅时青严肃道。

    关尔心情被败坏,说话也没顾着谁,“你干涉不了我的自由,而且我现在很安全。这事跟程屿无关,我们家做的蠢事够多了,你们也不要再刁难人家,我只是想独自一人散散心。”

    梅时青本来要反驳的,但听到后面几句便止住了原本的话头,“哼,安全?”

    关尔:“我带药了。”

    那头就更沉默了。

    “我不会替你隐瞒,我不会对我妈说谎。”

    关尔搅着玛奇朵,觉得甜得有些发腻了,“喔,我又没让你隐瞒。”

    梅时青:“大姨做完手术了,很顺利。”

    关尔发现自己一旦跟梅时青开始正经对话,两人都很别扭。

    “喔。”

    梅时青没话了,但没主动挂电话。

    关尔只能无奈给个不算承诺的承诺:“以前我也折腾了那么多次,哪次是真出事了,我过一阵儿也就回国了。”

    梅时青那头似乎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个事。”

    这通电话打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能一次性说完嘛时总?”

    “算了,我不说了。”

    真欠揍啊。

    关尔:“梅时青你要是有病,就去找大夫治一治,别来我这找存在感。”

    “啧,”那头似乎走到了一个安静空旷的地方,声音清晰了不少,“有关程屿的。”

    关尔手里的小匙不小心磕在杯沿,发出不大不小的脆响。她眨了下眼睛,不在意懒懒道:“喔。”

    “不想听就算了,我挂了。”

    梅时青说要挂,但久久未挂。

    两人较着劲儿,想看谁最后撑不住。

    “你究竟要不要挂。”

    “他去找关一越了。”

    两道声音重叠,但关尔却清楚地听到了。

    还没等她有所反应,梅时青简单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后来他跟关一越起了点冲突。”

    关尔拧眉:“……什么意思?”

    “他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去探监关一越。”

    关尔没反应过来:“女人?谁?”

    梅时青不知道她想歪了,便道:“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那女人就是关一越当初养在外面的小三。”

    关尔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蹙眉问道:“那孩子呢?”

    梅时青沉默了一下:“小三生的。”

    关尔觉得好笑,便笑了。

    当年江辞镜得知关一越在外有小三,曾经以死相逼。结果呢,不仅没断,还多了个孩子。

    梅时青见她只笑不说话,等她逐渐安静下来又道:“那小孩儿存在较高的智力障碍,是遗传。”

    关尔蹙眉,关一越怎么还敢再找这样的女人?

    梅时青终于道:“我拿到了那个女人的体检报告,基因检测显示正常。我得知关一越在狱中曾以头疼多次要求保外就医,他的体检报告里,显示FMR1基因CGG 重复扩增突变。”

    关尔心里有些不安,“什么意思?”

    “我妈知道后,立马托人请来了首都的脑科专家,给大姨重新做了一次体检。基因组检测正常无异,江家往上三代也没人有所异常。”

    关尔手一抖,玻璃杯碎了一地。她忽然觉得头部缺氧,呼吸极其困难。

    她蹲身在一片玻璃废墟中,捂着额头痛苦道:“我,我没听太懂。以前关一越带,带她去检查过的,还检查过很多次——”

    “那也是关一越联合医生出的假报告。”

    【轰】——

    世界轰然倒塌,她身上的血像是全部被抽干,整个人冷得发抖。

    “小姐,你要不要帮忙?”

    “啊,天哪,血。”

    梅时青听到这边的响动,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有些懊悔道:

    “你没事吧?”

    关尔刚才蹲着,手没意识抓到了什么,抓了一手的血。

    熟悉的铁腥味袭来,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

    “抱歉,给我一杯水。”她下意识说了中文。

    周围的人依旧叽里咕噜,吵得关尔愈加头疼。

    “把手机给服务员,我来说。”

    关尔连起身都有些吃力,便把手机递给了服务员。

    也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服务员松了口气。连忙把她扶到了空的位置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接着举着手机开始叽里咕噜跟梅时青汇报。

    关尔从挎包掏出几枚小药片,和着水吞了。

    服务员又叽里咕噜。

    “谢谢。”关尔伸手要过手机,扯着嘴角冲服务员笑了笑。

    “关尔,我不能再相信你了。我刚才已经让那个服务员帮你买回国的机票,她会陪着你直到你登机。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会申请冻结你所有银行卡,我亲自过去带你回来,你二选一。”

    关尔现在有些消化不来。

    梅时青没听到她的回应,难得有些烦躁:“你不是喜欢程屿吗?你以为我说这些是图什么?那天他带这对母子去见关一越后,关一越心脏病发被送到了医院,他现在还在被拘留没出来。”

    关尔吃完药,整个人脑袋空荡荡的。

    语气显得有些冷漠:“你们不是有钞能力嘛?他又没对关一越造成实质性伤害,不就是交点钱的事。”

    “我们为什么要救他?”梅时青刻薄道,“你看我说了这么多,你自己都不在意,我们在意干什么。行,那就让他继续呆着,真被查出来跟他有关系,那他也去吃牢饭吧。”

    “你觉得我还有脸见他吗?”

    梅时青默了阵儿,才道:“当年大姨去你们学校闹的时候,关一越公司里的几个股东也都跟着。事迹败露后,那几个老狐狸为了让公司能够顺利上市,几乎不折手段。后来我也才得知,当时他们内部危机公关方案,就只有寥寥几行字,主要内容就是,引导社会舆论走向,将公司造成的工程问题,转移到关一越个人家庭恩怨上。他们铁了心要把关一越推出去,同时污名化受害者。当时大姨精神已经很虚弱了,后面所造成的一连串的事,她也是半个受害者。”

    “所以呢?”关尔有些犯困,耷拉着疲惫的眼皮,“告诉我大家都是无辜的,所有我应该回去,然后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不是,”梅时青声音又变得有些模糊,“我骗了你,我妈和我得知这一切后,请了律师想把他保出来,他拒绝了。关一越在医院里的情况很不乐观,如果有意外的话,律师说这种情况之下,他也不确保程屿能不能安然无恙摘出来。”

    关尔终于撕破了表面的沉静,“不仅我疯了,他也疯了不成?他不要命了是不是?”

    梅时青:“你冷静点。”

    “去你妹的冷静!机票呢,快点!买最早的一班!”

    梅时青从来没被人这般吼过,想要怼回去,又发现关尔疯起来连自己都骂,心里暗骂那小子诡计多端。

    只能同样语气不好道:“早知道我还讲那么多干嘛!不知道,自己去买!”

    说是这样说,咖啡馆服务员将她送到机场后,关尔发现梅时青买的就是最早的航班,但同样需要两次中转。

    上飞机前,梅时青说自己帮她叫了车,坐在登机口听着飞机延误的提醒,关尔斟酌了下便拒绝了,告诉他自己估计要后天才能到。

    但飞机还是按时起飞了。

    S市天气不好,在S市附近转了几圈,半夜才顺利落地,全飞机上的人跟进了滚筒洗衣机似的,好几个人都吐了。

    关尔脸色煞白,不是被吓的,而是因为晕机。

    但不少年纪轻的乘客被吓得不轻,出口处争先恐后,又推又搡,其中一人没注意,撞上了关尔。

    距离太近,关尔闻到了那人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关尔原本忍得住,下意识捂住口鼻,但那反胃感已经涌上了喉间,她一躬身,干脆眼睛一闭,只希望自己第二天不要上社会新闻。

    这时身旁经过的人见此阵仗,立马推开了几步。关尔强忍着往外走,等到没人了,也没再忍,刚要往地上吐,突然眼底晃进一件白T。

    关尔不意外吐了人家一身,然而人家却连躲都没躲。不过她胃口不佳,这两天没吃什么东西,其实除了酸水也没什么东西好吐。

    关尔还讶异哪家小伙儿这般乐于助人,就听头上幽幽传来熟悉的问话:

    “好点了吗?”

    关尔听到这个熟悉声音后,抬头的动作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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