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

    铁骑如潮昼夜星驰,离昭武城头越来越近。

    “将军,塘骑急报,浑邪王城周边侦骑四布,戍卫森严,似有防备。”齐丰呈上军报。

    “传令全军,疾行突袭!”霍去病深谙匈奴军制,只要部族大军尚未聚集,就是战机!

    “是!传令下去,全速行军!”骤闻军令如山崩,骠骑大军全力提速!

    “舒醴,抱紧了!”几乎在同一时候乘风一跃而出,离弦扬蹄。舒醴一惊险些滑下马去,慌忙抓紧霍去病腰间的鎏金铜框镶猛虎活舌鞶带,随大军浩荡荡冲关而去,耳畔尽是铁蹄碎风声急,千军万马墨云压城,直扑昭武!

    长河落日时分,砂石漫天尘土蔽日,浑邪王子站在城头,隐隐觉出异动,伏地探得地脉震颤裹挟马蹄闷雷破空而来,登城而望,黑压压一片汉军顶盔掼甲,剑戟如林,一时骇然失色!

    鉴于浑邪部早有防备,骠骑大军一改夜间偷袭战术摆阵强攻,“霍”字帅旗迎风怒展!只听得一声裂石穿云:“攻城!”军令惊雷劈开战云,战鼓隆隆中大军冲杀声震耳发聩,滚滚红尘中万弩齐发,车悬阵碾压式冲散城外御防,浑邪都尉兵力悬殊,不得不调转马头寻找出路,逃出汉军锥形冲击的骑阵时兵力殆尽已不足一成!汉骑所过之处只余遍地断戟残甲,霍去病并不纠缠,玄袍翻卷横眉提枪直逼城头而去,大黄强弩箭雨蔽空,城中守兵被压制城墙之下不敢露头!那昭武矮城只能防骑兵突袭,却挡不住大军压境,骠骑大军骑兵变步兵,踩着马背便可攀城而入。汉骑玄甲护住了士兵关键部位,刀枪不入,浑邪王子守军哪是对手,这是场实力悬殊的巷战,浑邪王子带人拼死守在城墙,终因寡不敌众逼入绝境,城中不乏守兵逃出城外投降。

    霍去病率先攻进城去,紧咬浑邪王子不放!

    城中鏖战不下,却听见阵后忽然喊声大振,又见尘沙飞扬,原是浑邪左都尉调转军马妄图冲阵救主,残剩的千余多骑潜至近处杀了个回马枪,确是骁勇善战。烟尘之中,浑邪骑兵或赤裸臂膀或身披兽皮,拍马冲杀而来,狼牙箭镞破风嘶鸣。朱和迅速反应,率部折身摆出雁形强弩阵远攻近战,稳住阵脚,待到浑邪都尉近了变阵石磨,将其紧紧围住,逼得浑邪左都尉丢下百十具尸首,落荒而逃。

    “姑娘莫怕!”齐丰与毕城领骠姚精锐结成铜墙,将舒醴护在大军身后,玄铁盾隙间寒光隐现。大军攻城,战事转瞬即变,霍去病不敢把她放在别处。舒醴第一次离战场这样近,尸山血海怵目惊心,眼见那抹猎猎红鹰化作赤练贯入敌阵跃过城墙消失在眼前,舒醴指节发白后脊冰凉揪紧心头。

    玄甲铁骑踏碎街巷寂静,霍去病寒铁枪尖滴血成线,沿街夯土墙后房门紧闭窸窣响动,妇孺老幼躲在门缝里屏息窥视,但见屋巷间汉军旌旗猎猎,挟风雷之势掠过窗棂。

    老人借着门缝窥得真切:浑邪王子反握鎏金弯刀一闪而过,似乎落了单,停在他家门前,前头已是这条街的尽头,兽皮战袍剐蹭陶瓮发出脆响,这胡酋别无去路,转头猛然撞开半朽木门,凶神恶煞将老人逼至夯土梁柱:“噤声!”弯刀寒光映出追兵扬尘!

    浑邪王子一片紧张掩紧房门!

    那老人自然不敢多说靠在梁柱上。转过前头路口,霍去病急速刹停铁甲铮鸣,扬起的尘土掩盖了房门视线,浑邪王子屏气凝息,生怕这少年将军扫向这边。

    这浑邪王子已是囊中之物,突无踪影定是藏身近处。霍去病提枪警惕,双目如炬搜索蛛丝马迹。这昭武城中除开主干道,其余尽是砂石泥路,霍去病目光凛冽扫过路边脚印,玄铁战靴碾过砂砾骤然回身,丈八平蛮破风劈开木闩,枪锋直抵浑邪王子咽喉!

    此战汉军损失不过十七,却生擒浑邪王子及右都尉等三十八人,斩首两千三百级。自大军入境河西,奇袭遫濮,吃掉且末、屠各,再到击败浑邪王子,骠骑大军风卷残云,不过三日。

    “打扫战场,验明首级。”霍去病甩落枪头血珠,将面如死灰的浑邪王子掷予赵破奴收押。

    “将军,浑邪左都尉向居延泽方向逃窜了。”朱和急报。

    “趁浑邪部众尚未集结,一探西边虚实!”此次西征,走廊全境必要囫囵一趟。

    三日破三国,胡尘千里惊。对沿途望风归附的匈奴部族,霍去病下令不俘不取,一路向西挺进,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诸小王纷纷击溃,一路宵小部落皆臣服汉军旗下,跪满道旁不敢造次。“霍”字帅旗落日染金,天际苍苍隐入汉军鼙鼓不绝。

    花青酉时,大军扎营羌水北岸。水畔柽柳丛中惊起数只沙鸡,此处草木茂盛,水清鱼浅,是难得的好地方。

    河西不见裁柳客,一片寒星胜春色。羌谷水色擢英,盛出幕色醉人,洗去连日奔波的困倦,舒醴倚在牛皮帐边出神,却见水畔一人涉水而来,正是霍去病,手中提了几尾活蹦乱跳一尺来长的青鱼。

    “几日不见热食,暖暖胃。”他不顾赤罽战袍的湿漉,架火烤起鱼来,虎口指节的老茧早已豁开了口子,篝火跳跃中映出丝丝血渍。

    “少侯先烘烘战袍,暖一暖。”舒醴难掩恻隐,欲解狐裘,却被霍去病抬手制止,环首削就的松枝串起鲜鱼,火焰中鱼鳞蜷曲成金。

    “一起烤,莫要冻没了口感,”霍去病全然没有寒意,手上娴熟,“辜负了鱼肉鲜嫩。”

    “少郎,末将帮您!这炙烤讲究火候,”毕城凑上来一脸献媚,拨亮篝火,“分我一口就成……”

    话音未落便被牧野提着后领拽开:“我看你最馋嘴的就是这口!”牧野从军帐后头过来,手中端着一碗暖汤,“舒姑娘不必理他,来,喝口热汤驱寒。”军医牧野随军而行,日日都熬着姜汤药饮,是全军康健所在。

    “多谢牧先生!”舒醴接过来暖汤,心中感激,“劳您挂心了。”

    “那可不,行军念想全在少郎了!”朱和跟在牧野后头,拎着一只烤了半熟的羊腿挤进火光,“手艺我是比不上,但口福是少不了的。”

    “齐丰,叫将校都围过来!”霍去病把烤鱼翻过一面,撒上调味,从虎贲营一道出来的部下都惦念霍去病手中的烤味。

    泉水涟漪推开篝火玄赤,镶嵌漫天繁星闪烁,一众将校围坐霍去病周围,金戈铁马扑面而至,舒醴第一次咫尺感受戴月披星的行伍生活,窥探霍去病戎马倥偬的马背岁月。羌水潺潺,星斗渐次,朗月皓空下他利落翻烤羊腿和鱼片,篝火映得玄甲护臂熠熠生光,衬出他下颌明朗,侧颜风流。

    “关外苦寒,垫厚实些。”寅夜朔风卷起帐帘,霍去病单膝抵在黍秸营席上替舒醴叠铺毡毯,鱼鳞铁札甲随动作细碎铮鸣。他将最上头一层青貂褥铺展平整,正是前日从休屠王帐缴获的贡品,貂毛下光泽幽蓝。末了,只拿件披风起身。

    “少侯,”河西地气砭骨,帐外戍卒跺脚取暖,舒醴叫住撩起帐帘的霍去病,“帐外北风凌厉,你留着毛毯。”

    “无妨,风雪都是常有的事。”霍去病径直走出军帐,风轻云淡中尽显行伍艰辛。他肩甲月下凝霜,想来已在各营巡视多时,从錾金虎头护臂到错银鞶带,每一处甲片起伏都浸着塞外风霜。

    帐内铺了厚厚三层兽皮毯子,绵软柔和,舒醴指尖抚过褥间尚存体温的凹陷,辗转反侧,脑中尽是霍去病虎口指节豁开口子的血渍老茧,一闭眼,昭武城头尸山血海前的背影猎猎生风,军功簿上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河西再遇的每个朝夕,他不掩赤诚的无微不至,护她周全,肩头腰间的每一处都缠绕他如兰似麝的味道。参星西斜,舒醴终是拥褥而起,帐外篝火明灭不定,拓出他松柏之姿,舒醴探出手指,跟随帐上的挺拔身形描画,一汪秋水下涟漪浮动。

    鸦青寅时,大军整装拔营,舒醴系紧月华披风走出帐中。

    “醒了?”他立在帐外,想来有些时候了,玄铁兜鍪垂下的鱼鳞顿项随风翻卷。

    “嗯,”舒醴看了眼收拢的部曲,“我们还往西面?”她不知昨夜待她睡稳,霍去病召集将校连夜推演,战线推进,越过焉支山后,大军已然深入盘踞河西西段的浑邪部势力范围内合黎山一带,这是河西浑邪主力所在,匈奴人谓之“皋兰”。昭武城一战,浑邪王子被俘,浑邪王势必纠集大军阻击。据塘骑来报,前方浑邪各部势力异动,浑邪王麾下直属控弦一万众骑,其势力范围内各部足有五万余众,务必要赶在浑邪大军集结前端掉王部,大战在即,一触即发!

    “舒醴,接下来你要寸步不离。”战事瞬息万变,舒醴听出了霍去病的不容置喙,觉出情势危急。

    “好。”她目光坚定,忽而悟出河西童谣“霍骠姚,星夜驰,朝饮酒,暮斩旗”的深意。霍去病将舒醴扶上乘风,跨马扬鞭带队,大军洋洋洒洒战术行军迎击浑邪王部而去。

    太史公述,“骠骑将军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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