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

    桃月已至,令居塞地处天山山脉东端,承接陇南地势,山峦层叠,丘陵起伏,河水纵贯其间,春色愈发浓烈起来。贸易往来的繁盛叫这一处关外小镇灯火彻夜不息,时有商旅骑队打尖住店,歇脚喝水。鸦青寅时,好几支商队已整装上路。

    “箓竹,什么时辰了?”舒醴睡眼惺忪,蜷在棉被里。

    “不过寅时一刻,小姐再躺会儿。”箓竹披衣掌灯,“这里比不得家里,早晚冷得紧,我先预备早膳去。”箓竹掩了门出去。

    她披了翠微朱颜酡织花夹袄,冷风嗖嗖提一盏灯笼往庖厨去。方至回廊之下,蓦然撞见一黑影兀自立于暗处,惊得失声低叱:“谁?!”战战兢兢擎灯照去,却见一张鬼魅面孔赫然映在昏黄光晕下,肝胆俱裂几欲瘫软,“啊——!”

    毕城眼疾手快捂了她嘴示意噤声:“是我!毕城。”

    箓竹半张脸面尽被他掌心所覆,腰肢紧抵冰冷廊柱,心若擂鼓,喘息未定:“毕……毕城?”待到惊魂稍定,辨清来人面目,满腔惧意登时化作羞恼,粉拳如雨捶向他胸膛,泣声连连:“恁地吓煞人也!恁地吓煞人也!”言未毕,珠泪止不住扑簌簌滚落腮边。

    毕城手足无措,连连告饶:“罢了罢了姑奶奶,我知错了,我知错了还不行吗?”待箓竹泣声渐歇,他方讷讷言道,颇有些憨直不解,“不过是个玩笑,何至如此?”

    “玩笑?”箓竹抹了眼泪,语带哽咽,悲愤交加,“这是开玩笑的时候?还是开玩笑的地方?谁许你开的玩笑?自吾家小姐为强人所掳,奴家旦暮惕息,忧心如焚,恨不能以身相代!值此险地危时,你竟……你竟以鬼面相戏!”言至痛处,复又哽咽难言。

    毕城心头猛地一沉。是了!此地虽为边陲小镇,然匈奴铁蹄或可瞬息而至。且不说箓竹本已饱受惊吓,便是这更深露重四野墨染之际,行此孟浪之举也是大不该,他是平日军营里待惯了,粗疏习性未改,玩笑不知轻重!毕城神色肃然,抱拳躬身,郑重告罪:“某行事莽撞,思虑不周,唐突之处,万望箓竹姑娘海涵!”他陡然如此正容敛色,言辞恳切,反倒令箓竹心头一悸,自觉适才言语似也过于激切,竟生出一丝赧然之意。

    “罢了,你也是无心。”箓竹轻叹一声,言罢转身朝后厨去。

    “姑娘作甚去?”毕城见状,急趋数步紧随其后。

    “你不饿?”箓竹没有好颜色,犹带三分薄愠。

    “饿!如何不饿?”毕城迭声应道,竭力剖白,“值戍竟夜,滴水粒米未进,腹中早似雷鼓!我来助姑娘一臂之力!”其意殷殷,唯盼稍弥前过。

    “竟夜?”箓竹闻言足下一滞,转过头,陡然生出心痛来,“你与齐丰轮替而眠?”

    “嗯。”毕城只顾往前走,全然没有留意箓竹的微妙。

    “那如何受得?你还是快些歇着去才是正经。”她推着毕城出去。

    “这有什么,”毕城浑若无事,慨然道,“行军打仗数日不阖眼的时候多了,哪里合适哪里迷上小会儿就好,和少郎比起来,这点微末之苦,实不足道。”

    “你家少郎……”箓竹心念微动,一丝好奇悄然升起,不由问道,“究竟是何等人物?”

    “想知道?”一不留神被毕城敲了脑瓜,“先做些好吃的来!”

    “美得你!”箓竹轻抚额角,低声嘟哝一句闪身进了庖厨。这姑娘伶俐水灵,眉目藏秀,自有一番灵韵。毕城唇畔噙笑,亦步亦趋跟入:“我帮你!”

    “少郎……少郎……”梦里呼声绵长,朦胧一睁眼,已是卯时正刻,霍去病自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掀开衾被坐起来。赤灵早已捧着熨烫齐整的衣物恭立门外。听得内间响动,便低声吩咐小厮奉上盥洗热水,自身轻移莲步入内,将衣物妥置暖阁之中。暖阁内只留小厮侍奉更衣,她立在阁外恭声禀话:“少郎,卫长公主府一早遣人送了请柬来,说是春日正浓,过些时日少郎伤好了邀您同往秦氏庄园赏花。”

    霍去病披了绛紫色信期云纹锦袍,腰束鎏金铜框镶玉牌带头阔步出来:“吩咐林翁径直回绝,军务繁忙一时不得空闲。”他语声清朗,步履未停直向中堂。

    赤灵碎步紧随其后,因昨夜之事心绪不宁,不敢多言。

    “你这是怎么了?”霍去病察觉有异,倏然止步回身相询。赤灵未料他骤停,一时收势不及,踉跄趋前,额头正撞在他右肩伤处,引得一阵生疼蹙眉。

    “少郎恕罪!奴家绝非有意冲撞!”赤灵心下越发紧张,就要屈膝跪下。

    霍去病一把托住她臂弯,面无半分愠色:“有什么大不了的,快些帮着山岚预备早膳去。”满是春风和气,折身负手往中堂去见朱和等人。

    赤灵怔立原地,纤手轻抚方才少郎托扶之处,余温绵延至眉头心间,满心欢喜去了后厨。

    中堂之上,笑语喧阗,声震屋瓦。列席校尉皆正当盛年,血气方刚春风得意,此番大捷骠骑麾下皆有封赏。山岚和赤灵带着小厮将早膳羹点一一布好,才敛衽深施一礼,悄然退下。

    “我一会儿带着他们就回上林苑去,少郎且在府中好生将养!”朱和取过一枚蒸饼,咬下一口,齿颊生香,不禁赞道,“还得数少郎府里的丫头手艺最好,食之念念不忘!”

    “哦?既如此心爱,不若连那蒸饼之人一并携了去!”霍去病难得打趣。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朱和连连摆手,呛出一口芙蓉燕窝,直逗得其余人前仰后俯。

    晨光熹微,长安城上袅袅烟火气。

    朱和一队蹄声得得奔了上林苑的方向,霍去病才折身往书房去,却在廊上被林翁拦下:“少郎,原不该扰您休沐,可现下不知怎的,这山岚、赤灵二人跪在主院抹泪儿,老翁我问了千百回也不理睬,只垂首饮泣缄口不答,府中媪妪婉言相劝,亦全然无用,您且看看去吧。”

    山岚、赤灵是自小就跟着霍去病的,平素里照料少郎起居贴心得力,阖府上下莫不钦服,纵是林翁这般积年老仆,亦常予三分礼遇;少郎待她二人也是大有不同,非但赐予独立居室,便是宫中所赐珍玩锦缎,亦常慷慨分赏。府中之人皆以为,断无委屈加诸其身之理。

    “她二人素来知礼守分,行止有度,莫不是此番出征府里有何隐情?”念及此处,霍去病加快了步子。

    山岚和赤灵跪在主院之中,双眸早已红肿如桃,任谁劝说也不起身,只默不作声流泪。

    霍去病见此情状,惊诧莫名:“这是为何?起身回话!”

    见少郎过来,二人齐齐稽首行礼,山岚强抑哽咽,率先开口,语带哀恳:“山岚七岁上就跟了少郎,侍奉左右已逾十载,自问兢兢业业,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若……若奴家行止有失,或是侍奉不周之处,恳请少郎明示,奴家定然是改的。”

    赤灵亦匍匐于地,泣声禀告:“少郎骂得也打得,奴家甘愿领受!只求……只求莫要将奴家二人遣送他处!”

    霍去病一头雾水愈发茫然不解:“你们并无错处,我何时说过要送走你们?”

    一语截住满江泪水。

    “昨夜……少郎不曾见责?”二人屏息垂首,试探相询,声如蚊蚋。

    “昨夜如何?”霍去病面露惑色。

    “汤池之失……”赤灵仰面觑他,小心翼翼,眸中犹带水光。

    “那叫什么事!”霍去病早已抛诸脑后。

    “那……少郎缘何清晨叫校尉领我二人前去?”山岚抬首追问,语带不解。

    “嗯?”霍去病微怔,继而恍然,摆手道,“不过一时兴起顽笑罢了!”

    “少郎当真……只是顽笑?”二人异口同声,紧追不舍。

    “确为顽笑!”

    “少郎金口,婢子自当遵信。只一件,”山岚敛衽正色,一语切中肯綮,“少郎纵情嬉谑,然婢子微躯,实不堪此等顽笑之重。”话音未落,眼前一角绛紫信期云纹锦袍垂落,霍去病竟俯身亲自搀她起来,复又折腰扶起赤灵。

    “顽笑过了!此乃尔等终身大事,少郎之过,定当改之!”他首次于人前自称“少郎”,细语软哝中藏尽舞象少年的杀伐果断。

    “少郎千金一诺!”赤灵最是灵黠,趁机追问,“绝无下回?”

    “好!”虽是顽笑闹的,却在霍去病心中种下因果,投石心湖,漾开层层涟漪。两个姑娘如今年岁渐长,确是不小了,当为其觅得良缘,妥善安置。他心下澄明,这原是舅父早年给他备下的侍婢,这么些年好似也习惯了她们侍奉,只是从未想过要收进房里来,着实头痛!

    春风和煦,拂去日头毒辣,只余融融暖意,熏得人骨软筋酥,慵懒欲眠。卫子夫倚着漆绘云气纹凭几小憩,却听见前头环佩玲珑来了个小泼皮儿:“母后,瞧着春色可人,何不颁下懿帖,邀约贵胄子弟官家淑媛同赴郊野,踏青行乐竞逐秋千去!”观澜一身魏红绢地拂紫锦祥云纹刺绣曲裾深衣飘然,参鸾髻上一支累丝牡丹步摇端庄华丽。

    “我当是哪方仙禽瑞鸟,清音入耳,原是你这缠人的小猢狲儿!”观澜褪去缀珠凤头锦履进了椒房殿,抱着卫子夫撒娇,卫子夫眉眼盛笑,“且让为娘猜猜,吾儿今日这般殷勤,又在肚里转着什么机巧心思?”

    “儿臣惶恐!哪里就有小算盘?”观澜故作正色,眼眸亮如星子,“你瞧霍家表兄得胜归朝,眼下春和景明杨柳垂金,宫禁之内久无此等盛大喜庆,母后借此良机邀上世家俊彦闺阁佳丽共赴春郊,赏景怡情,岂不妙哉!”

    “好好好!”卫子夫满口应承,“是该出宫走动,以应天时了!前日你父皇亦提及上巳之期,待城南禖宫祭祀礼成,便可移驾上林。难得你们心思相契,今日便着人拟旨颁帖!”

    “儿臣拜谢母后隆恩!”观澜喜形于色凑过来给卫子夫捶背,“儿臣今日侍奉母后用膳!”

    “难得你存此孝心!”卫子夫心中雪亮,这丫头定是自家邀约不动想请之人,方来央求。一旁侍立的紫苏亦忍俊不禁,暗忖公主终究是公主,这份矜持体面,终究是放不下的。

    上巳祓禊,禖神之祭虽不及天地大祀浩荡恢弘,然其典仪亦甚为隆重庄严。所用牺牲——牛马羊之属,月前便由掌畜令亲赴御苑牧场,精心遴选膘肥体壮者,交予廪牺令妥为饲育斋戒。其余一应珍禽异兽,皆出自上林苑囿。籍田所产嘉禾,依制充作祭奉粢盛。城南禖神祠礼乐长鸣,直至天水未时,祭礼方毕。

    上巳正日,郊野之地,人潮如织。善男信女,南船北马,四方辐辏,云集水滨林下。皆怀虔敬之心,朝拜人祖,祈愿子嗣绵延,香火鼎盛。一时间,祓禊祈福、踏青嬉游络绎于途,欢笑盈野,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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