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棠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晏惜红与陆秉谦争吵不休。
具体吵些什么,陆棠舟听不太真切。
其实也不需要听个真切,无非也就那些撕破脸皮的话,翻来覆去地说。
或许是陆秉谦的错,或许是晏惜红的错,或许他们都有错,又或许他们都没错。但不管是哪一种,结局总免不了硝烟弥漫,满地狼籍。
他们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谁也不肯低头,谁也没有余光分与夹在中间的他。
好在陆棠舟已经习以为常。他垂眼数着地上的碎瓷片,前天学堂上先生教授了数术,他刚学会从一数到一百。
他数到九十九。
才发现还有大把大把的碎片排不上号。
是一百之外还有更大的数,还是他的家已支离破碎到穷尽世间数也数不分明?
“陆秉谦,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裂帛之声刺破耳膜,一角袖袍坠落。晏惜红背上包袱,头也不回。
“阿娘!”
听见他的叫唤,晏惜红顿住脚步,像是被什么符咒定住了。可也只是像。不过片刻,晏惜红复又抬起臂,推向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
他对许多事都似懂非懂,却几乎能够笃定,这回母亲动了真格。
“阿娘!”
陆棠舟跟着冲了出去。他不相信母亲会扔下他一人。多少个陆秉谦甩袖离家的夜晚,母亲总是泪流满面地拥着他,说她在这世上只有他了。
母亲一定没听见他在呼喊,一如他方才没听清他们的争吵。
一只脚还未迈出前厅,他便叫陆秉谦拦下。
六岁的幼童,体力与正值壮年的陆秉谦当然无法相提并论。可这回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竟然挣开陆秉谦的束缚。
大街上人流如织,却不见晏惜红的身影。
“阿娘!”
铺天盖地的恐慌潮水一般将陆棠舟淹没。明面上他父母双全,陆秉谦却更像是顶着父亲名分的陌路人,真正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母亲。他无法想象没有母亲的滋味。
陆棠舟像是迷途的羔羊,一边毫无头绪地跑,一边撕扯着嗓子喊。
尽管始终得不到回应,直觉却告诉他,母亲就在不远处。
“让开——”
蓦地冒出一队疾驰人马,闪电般在街上劈开一竖黑影。
见他愣杵在中间不躲不避,领头之人勒马急刹,却为时已晚。眼见那扬得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的铁蹄即将落下——
骤然,陆棠舟右臂一紧,尚未回过神来,已然撞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陆棠舟一颗心落到实处。他紧抱住母亲大哭:“阿娘!舟儿知道错了,舟儿......舟儿保证,日后再也不调皮捣蛋,惹阿娘生气,舟儿求阿娘,求阿娘不要扔下舟儿一个人......”
“傻孩子,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怎么会不要你呢?”
见陆棠舟恸哭不已,晏惜红亦禁不住泪流满面,“蜀中到云州路途遥遥,阿娘一人带着你实在凶险......阿娘不打紧,可舟儿你哪怕只是少根头发丝,阿娘心都是要滴血的......”
"舟儿乖,”晏惜红捧起陆棠舟的脸,用拇指腹抹去他面上的泪,“你先回你爹那,等阿娘回云州安顿好,再叫你外祖来接你可好?”
“舟儿没有爹,舟儿只有娘!”
陆棠舟用力地摇着头,湿热再度蔓延眼眶,想起母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又生生忍住,“以后娘去哪,舟儿就去哪......”
“好孩子......”见陆棠舟这样说,晏惜红心中愈发酸楚难抑,她哽咽着将陆棠舟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冻结的眼泪像却被怀中那团温热一层一层融化,止不住地落。
“也罢。”良久,晏惜红吸了吸鼻尖,用袖子抹去眼泪,恨恨道,“陆秉谦这杀千刀的,你离家都这么些时辰了,他竟也不知差人寻你......他不把我当回事也就罢了,你可是他唯一的骨血!真要留你在他跟前,阿娘也放不下心。”
......
粘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气息刺入鼻腔,陆棠舟迷迷糊糊睁开眼。
视线糊满触目惊心的殷红。
“阿娘......”陆棠舟头痛欲裂。昏迷前发生了什么他竟一点也想不起来,空白的大脑由本能驱使,无意识地呼唤着母亲。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陆棠舟抬起手臂,想要擦去眼前的遮蔽,指间却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触感是人体肌肤才有的触感。
霎时间,陆棠舟魂魄被抽离躯壳,记忆循着冻结的血脉洪流般汹涌着叫嚣。
念及蜀中去云州沿途艰险,晏惜红使了些银钱,带着陆棠舟随了一队赶巧去云州走货的镖趟子。
未曾想因水患之故,沿途盗匪猖獗异常,不仅谋财,还要害命。
红,铺天盖地的红。
“铿”地一声,寒芒撕裂空气,一柄弯刀尖啸着朝他心口袭来。
陆棠舟浑身血液凝固,骤然放大的瞳孔中倒映出死神愈发清晰的面目。他像是被刀尖钉死在原地,丧失掉闪躲的本能。极度的惊惧毒蛇一般将他紧紧缠绕,他心脏短暂地停止了跳动,连呼救声也发不出来。
直到一声闷响传入。
陆棠舟回过神来,视线已然被母亲的身影占据。
母亲嘴角噙着笑,口齿却不断涌着鲜血。
视线下移,母亲胸口的位置,一截银刃寒光凛冽。鲜血顺着刀锋的弧度蜿蜒而下,砸落在地所发出一滴一滴又一滴沉闷的声响,像是催命的更漏。
“阿娘......”
陆棠舟刚找回自己的声音,便叫一只手掌紧紧捂住嘴唇。
“舟儿,答应阿娘,好好活下去......”母亲的叮咛犹如梦呓,像是在哄他入睡。
他尚来不及分辨这句话的含义,母亲捂住他嘴的宽厚手背已化作掌刀,狠狠朝他劈来。
后颈袭来剧痛,陆棠舟眼前一片昏黑,再也没了知觉......
“阿娘......阿娘!”
晏惜红就躺在他身边,神情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般。可她的面容毫无血色冷似冰霜,她的躯壳浑身上下都是暗红的血窟窿,招摇得令他永世难忘。
“阿娘......”陆棠舟捧起晏惜红的手凑近唇边,不断呵着热气。
母亲只是因为太累睡过去了。
母亲是不会扔下他一个人的。
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那只为他缝补衣裳的手,那只为他烧菜的手,那只轻抚他后背哄他入睡的手,始终顽固地维持着僵硬而冰冷的状态。
“阿娘......舟儿求你,你睁开眼睛看舟儿一眼好不好......”陆棠舟的嗓音近乎仓皇地颤抖着。
“舟儿保证,日后一定乖乖听阿娘的话......阿娘你醒醒......”
掌心愈发冰凉的温度将他的侥幸彻底击碎,蓄在眼眶多时的泪终于随着这句苍白无力地呜咽肆无忌惮汹涌。
“嗷呜——”
暮色渐浓,血的气息被山风席卷着送入林间每一个角落。
蛰伏的狼群循味而至,一双双幽绿的兽瞳像漂浮的鬼火,低沉的呜咽声此起彼伏,奏响死亡的前奏。
极致的恐惧像死神无形的手紧扼住陆棠舟的咽喉,他被剥夺哭泣的权利。
他下意识紧握住母亲的手,全然忘却手的主人已经再也不能为他遮风挡雨。
枯枝踩踏的脆响愈发清晰。
“不要.....不要过来......”
祈求没有为他换来生机,反而成为狼群进攻的催化剂。
狼影如收拢的潮水,将陆棠舟团团包围。为首的狼王仰起头,森白的獠牙映着月光,嗜血的低吼在喉间滚动。电光火石间,狼王的身影如离弦之箭扑将过来——
“啊——”
陆棠舟浑身上下热流奔涌,他霍然睁开双目。
云锦帘帐上的君子兰纹样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一道袅娜身影坐在床边的绣墩。
分明近在咫尺,那张面容却像蒙了层浸湿的宣纸,陆棠舟怎么也看不真切。
可她端着药盏的手腕同母亲的一样纤细,她头上抹的发油是母亲最爱用的木樨油。
除却母亲,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这样日夜不离地守着他。
“阿娘!”
陆棠舟眼眶湿热。他伸出双臂,紧紧环住眼前的身影。
他就知道,这只是一场噩梦。
他就知道,母亲不会扔下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