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柏亦庄的遇见好像过了很久,久到杨峤有时会恍惚——确认那不是一场梦的程度。
此刻,那些被覆盖的记忆一下被全部唤醒,带着卷土重来的气势,在她的脑中疯狂叫嚣着。
杨峤盯着男人,像在等待什么。
伞还未收,有风吹过,连伞带人都晃了晃,杨峤忽然回神似的,转过了身子。
四目相接的刹那,柏亦庄其实认出了她,也是在那刻,他脑海里那个一时想不起来的人忽然有了实体。
上学的时候,有很多人围在他身边,他不需要费心去记住谁,偶尔被吐槽就笑嘻嘻地为自己轻飘飘辩解一句:“不好意思,我脸盲。”
和他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有时会趁机呛他一句:“得了吧,你那是脸盲吗,你那明明就是心盲。”
柏亦庄想,有些人其实根本不用刻意去记。
就比如,她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那里面盛着很多东西,让人想探究的同时又心生敬畏。
杨峤撑着伞,就站在原地,没回头也没离开。
柏亦庄感觉自己的大脑突然失灵,身体像被一根无形的细线牵拉着,线头在那姑娘手里。
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到她面前。
“你……”柏亦庄望着她的眼睛,忽然不知要说什么,这显然很不应该,他快速整理思绪,换上平易自信的微笑,“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杨峤有些惊喜,她的眼睛弯成一个很浅的弧度,说:“是啊。”
对方没再接话,杨峤稍显局促地捏着伞柄,在心里打完几遍腹稿后,开口道:
“你没有伞吗?”
“没。”柏亦庄笑着耸了耸肩,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苦恼,却被一种毫不在意的松弛感包裹着。
杨峤抿唇想了想,问他:
“那你怎么走?”
柏亦庄这才将目光移到面前愈发稠密的雨幕里,他摸着额头,像是经过了一番认真思考,最后带着点无奈开口:“打车的号估计已经排到几百名开外了吧,懒得等了,坐地铁吧。”
杨峤点点头:“我也坐地铁。”
柏亦庄忽然低下头,看着她笑了,用很清淡的嗓音说:“那一起?”
杨峤呆滞了一瞬。
尽管她戴着口罩,纠结还是从她的眼睛里跑了出来,很短暂却很清晰,她真的很不会伪装。
柏亦庄第一次对自己敏锐的洞察力感到苦恼。
他便也在心里犹豫了。
以他对她浅显的了解,他很怀疑她莫不是又在思考什么简单普通但对她本人来说重要的事情。
比如男女有别?
比如他们的地铁不是一条路线?他知道她对这方面很熟悉。
柏亦庄忽然有种淡淡的无力感,他好像对此毫无办法。
行吧。
“或者,其实打车也……”
“可以。”杨峤同时回答。
“什么?”柏亦庄皱了下眉。
“我们一起去地铁站。”杨峤说。
“不过,你来撑伞。”杨峤解释,“你太高了,我举着会很累。”
柏亦庄怔了下,而后低低地笑了:“没问题。”
地铁站距离公司不到三百米,中间要经过一个红绿灯。
雨势有所收敛,潮湿的雾气却像要越聚越多,世界变成一片辽远的混沌。
柏亦庄右手撑伞,走在靠近马路的一侧,杨峤被他安稳地罩在伞下,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稀薄的空气。
她感觉有些呼吸不畅。
这种感觉并不罕见,对杨峤来说甚至称得上是稀松平常,杨峤想,她和柏亦庄尽管不是陌生人了,但一定十分不熟,她的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了。
杨峤第一次感觉这条路这么长,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红绿灯,在心里默念:快到了,快到了……
柏亦庄并非没有感觉到周身的沉默,只是他现在心里也不太平。
这姑娘从始至终就没分给过他一个眼神,看路有多认真,走路就有多不稳当,他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平时单线程思考太多影响了小脑发育,怎么胳膊老是往他身上撞?还凉兮兮的,每碰他一下,身体便跟着一激,凉意紧接着从心脏直窜到脑门,连带着思维也变得凝滞。
他被她影响了,有点严重,很不应该。
红灯。
鬼使神差地,两个人心里皆是松了一口气。
柏亦庄理了理思绪,成功找回自己,偏头看向身边的姑娘,开口道:“怎么一路都不说话?”
“啊......”杨峤微微抬头,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言语。
“你这么安静,会让我以为你是不好意思拒绝我才同意我和你撑一把伞。”柏亦庄的眼尾耷拉下来,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像是已经默认了这个事实。
“不是的——”杨峤立刻回答他,过了快半分钟才继续解释,“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们……不太熟。”
柏亦庄凝视着她的眼睛,一时有些语塞。
他突然后悔问刚才的话。
是啊,他们只见过一面,今天是第二面,说过的话十根手指头都能掰扯出来,真论起来,还真像这姑娘说的,他们——不熟。
红灯在这时知趣地转绿。
柏亦庄吊着的一口气被缓缓吐出,沉声道:“走吧。”
过了这个路口,就是地铁站。
杨峤看着绿灯上面闪烁降低的数字,忽然开始留恋起这段不长不短的同行,因为他们马上就要分开。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好受,就像曾经很多个原本珍贵美好的时刻,因为她的不安和怯懦硬生生变成了一种折磨,在它们即将结束时,才迷途知返,开始贪恋。
杨峤在这一瞬间再次尝到了酸涩,她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不珍惜这段路程,为什么不努力开口多说说话,哪怕是废话也好啊,连带着,她也为曾经那些称得上是人生时刻的瞬间感到遗憾,要是再勇敢一点就好了。
柏亦庄收了伞,和杨峤一起走进地铁站,他们要坐同一条线路,往相反的方向。
杨峤的那句不太熟,似乎为他们之间的对话按下了停止键。
看着提示牌上显示的下一趟地铁还有三分钟到站,杨峤想,她还可以这样安静地和他在一起三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伴随着一阵猛烈的风声,地铁在这里停下来。
是柏亦庄的方向。
“我走了。”柏亦庄扫了眼手中的伞,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就像在跟一个半生不熟的人打招呼说早上好一样。
杨峤停了一秒,才说:“好。”
她礼貌地目送柏亦庄走进对面的地铁车厢,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戴上。
地铁驶离的那刻,杨峤的耳机里同时出现两种声音,一种呼啸着渐行渐远,一种带着掷地有声的凛然和赤诚。
在被两种声音包裹的缝隙里,杨峤感觉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杨峤转身,看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她的祈祷,被听到了。
“你怎么在这?”杨峤开口问,语气里是她未曾发觉的惊喜和雀跃。
“我想——”柏亦庄晃了晃手里的伞,几滴水珠顺势被抖落下来,“这个,忘记还给你了。”
杨峤一怔,旋即从柏亦庄手里接过伞:“哦,好……好。”
地铁到达。
“我……我先走了。”杨峤一手拿伞,另一只手僵硬地朝他挥了挥。
“等等——”柏亦庄看着她说,“可以等下一趟吗?”
他的语气很轻,像乞求,却不卑微,杨峤侧着身子,木偶人一样,定在原地,进退两难。
车门关上。
柏亦庄几不可察地笑了下。
“我们加个微信吧。”柏亦庄说。
杨峤快速眨了下眼睛,睫毛也跟着颤了颤,却没有立刻回应他。
“不能加?”柏亦庄头一回感觉到挫败感,一天,两次,还都是在同一个人身上,“还是不想?”
不待杨峤回答,柏亦庄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
杨峤没回他的话,不紧不慢地调出二维码,说:“那你扫我。”
柏亦庄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她眼底驻足片刻,随后依言照办。
成功加上微信,柏亦庄冲杨峤笑着扬了扬眉:“现在,应该算熟了吧。”
杨峤想了想,默默回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柏亦庄没奢望从她那听到什么满意的答案,他刚才故意把伞拿走,她没发现,他上了车,她便心安理得地转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在她那些七拐八绕的心思里,没有一份是想要和他做朋友的。
柏亦庄当然无所谓是否多交一个朋友,更何况像她这般的,空气一样的可有可无的存在。
只是,在车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就想到了决别,他还没理清自己的心跳,先跑了下来。
当他再次站到她面前的时候,柏亦庄想:
——他要认识她,不仅仅是见过两面的那种认识。
柏亦庄收了手机,忽然想到什么:
“你也在那座写字楼里上班吗?”
杨峤回:“嗯,18楼。”
“我在23楼。”柏亦庄眼角眉梢皆染上笑意,“我们应该很快会再见的。”
“下次见面,我们应该比现在更熟一点了。”柏亦庄噙着笑说,“对吗?”
杨峤想了想:“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还有一分钟。”柏亦庄看了眼时刻表,又望向杨峤,“我们今天还可以熟悉对方一分钟。”
杨峤沉默几秒,说:“你下班后不会看微信了吗?”
柏亦庄反应了几秒才懂她的意思,反问道:“那你会主动给我发微信吗?”
杨峤摇头。
“哦——”柏亦庄并不意外。
“来日方长。”柏亦庄从容笑笑,“对了,我叫柏亦庄,松柏的柏,亦庄亦谐,你还没有告诉你的名字……”
“地铁到了。”杨峤打断他。
柏亦庄没能听到她的回答,就被人潮拥进了车厢。
他靠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握在手心的手机发出一声振动,显示是一条新的微信。
柏亦庄点进去,看到干净的聊天对话框里跳出来一条消息:
『我叫杨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