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校园，风里还裹挟着未散的寒意，像掺了冰碴的棉絮，拂过脸颊时带着湿冷的触感，能顺着衣领钻进骨子里，激得人缩一缩脖子。校园里的香樟、玉兰与山茶都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沾着晨雾凝结的水珠，在充满湿意的空气中轻轻摇曳。
过完寒假，同学们开始陆续返校。沉寂了一个月的宿舍楼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喧闹——拉杆箱滚轮划过走廊的声响、室友间久别重逢的笑闹、家长在楼下叮嘱的声音，交织成一幅鲜活的开学图景。
温韵江提前两天到校，等她回到寝室的时候，除了梁萧月，其他两位室友都已经到了。李泠洁的粉色床单上叠着方方正正的被子，书桌上的护肤品摆成一条直线，连牙杯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朱倩旎的位置则堆着几大本厚重的外贸书籍，封面上的英文单词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桌角还压着一张写满单词的便签纸。温韵江猜想，这两位室友大概是出门吃午餐了。
她把行李箱放在自己的位置旁，拉杆的轮子在地板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声响。肚子有点咕咕叫了，她拿出手机，给李泠洁打了个电话：“亲爱的，你们是出去吃午餐了吗？对面按了接听键，李泠洁爽朗的声音传了过来：“温温，你到了啊？我和朱朱正在小吃街呢，要不要给你带点吃的回来？”
“好啊，我正有此意。” 温韵江喘着气，“帮我带杯果茶和一个煎饼果子吧，谢谢啦，亲爱的！“
”好的，我和朱朱刚到这边，大概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你要是饿了我桌子上有饼干先垫垫。“ 李泠洁周到地关心。
”嗯嗯，我会看着办的。你们慢慢来！“ 温韵挂断电话，喝了几口剩下的矿泉水，给陆清皓发了短信报了平安。
陆清皓很快回了短信：“我在机场，马上就要起飞了，估计傍晚才能到。你先休息会儿，晚上一起吃晚餐。”
想到陆清皓到了已经傍晚了，还要收拾东西，再加上她坐火车也有些疲惫，就想让两人都好好休息：“今天会不会太累了，要不明天？”
没想到陆清皓却拒绝了这个提议，回复道：“我不累，你要是累的话，现在就好好睡个觉。晚上见！”
温韵江只好遵命。
过了一个假期，床铺和书桌都累积了一层灰尘，寝室的地面和公共区域倒是已经被先到的两位可爱的室友收拾干净了。她用浸湿的抹布将自己的位置收拾干净，又顺带把梁萧月的”
书桌也擦了一遍。
等她将床铺好，把箱子里的东西归位之后，两位室友也回来了。
“温温，没有你爱喝的芒果蜜桃了，我给你买了蜜瓜乌龙。”李泠洁将食物放在桌子上。
“好的，蜜瓜乌龙应该也不错，谢谢亲爱的！” 她拆开吸管，插进果茶杯盖里，迫不及待地嗦了一口，“啊，好凉，好醒神！”
“温温，你一个人来的吗？” 朱倩旎问。
“是啊。” 温韵江还未明白朱倩旎的用意。
“我以为你和你的老乡一起来的呢，以前你们不是会一起吗？” 朱倩旎又起了戏谑之心，果然在宿舍大家总会找点乐子来调侃彼此。
温韵江知道朱倩旎是在问薛琦，一本正经地答道：“哪有，我和他没有那么熟，而且他好像挺忙的，好像在创业啥的。”
“我听班上说他干的不错呢，真好。这学期一过，我们就大三了，离毕业又近一步了。想想都有点着急，姐妹们，你们想过毕业工作的事了吗？” 李泠洁虽然贪玩，可是对正事儿从不马虎。
她的话激起了两人的紧迫感，朱倩旎就不再八卦，正经说道：“没呢，果然还是我们的大姐大思想成熟，这么快就有想法了吗？”
“我寒假在考虑要不要找个家教，锻炼下自己的教学技能，顺便还能赚钱零花钱。我们要不要一起准备一下？” 李泠洁将电脑的插头插进插座里，按了开机键。
“我不想当老师，我对外贸比较感兴趣，毕业后估计会考虑这个方向吧。” 坐在凳子上的朱倩旎侧头对李泠洁说。
“听着不错呢，我听学姐说大三会开几门外贸相关的课程，到时候认真听啊！” 李泠洁微笑着透露道，“温温呢？”
“我也不想当老师，但是还没想好干啥呢。” 温韵江吞下口中的煎饼果子，叹气起来。想起小时候老师让写关于“我的梦想”的作文，她一脸迷茫。她从来都不喜欢这个职业，对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她来说，彷佛教师是她生活中见过的最受人尊敬的职业。于是，为了应付，就在作文本上像大多数同学一样写道：“我长大后，我想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没事，也不急于一时，可以慢慢考虑！” 李泠洁安慰道。
“没错，最好是能将自己的兴趣和职业相结合，你慢慢想。” 朱倩旎附和道。
看着心中已经有谱的室友们，又想起开始经营“小生意”的老乡薛琦，和实习得有声有色的陆清皓，温韵江发现身边的人似乎都开始再为毕业后初入社会铺路，而自己却如一只失去方向的雏鸟，欲展翅却不知朝往何方。想到这里，焦虑的同时，她在心中暗下决定要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了。
她不善言辞，不爱与人打交道，做外贸和老师肯定不行。她也曾在假期给邻家孩子不过课，但是深知自己没有教学的天分，不幽默风趣，无法成为一个好老师。她唯一喜欢的，好像是文学，或者说文字。
小时候，温韵江便拥有着一种令人惊叹的记忆力。她清晰地记得，在那个懵懂的初中时代，她轻而易举地将初中三年，整整六本语文课本中所有需要背诵的篇目，一口气流畅地背诵下来。新接替的语文老师脸上露出的惊诧表情至今仍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认识陆清皓之后，跟他泡图书馆的时候，她也偶尔翻阅过一些自己感兴趣的闲书。也正是在这些时候，她接触到了雪莱、纪伯伦、济慈这类外国诗人。那句如同穿越世纪的低语——“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深深地镌刻在了她青春，渐渐地影响了她的人生观和处世哲学。
在这些时光里，她也爱上了徐志摩的浪漫飘逸，卞之琳的朦胧深沉，北岛的冷峻锐利等中国现代诗人的诗歌，将那些或唯美、或机敏、或细察的篇章，如同珍藏的宝物般，熟稔于心。
虽然她的专业是师范方向，但是她并不想成为一个教授枯燥语法和生硬词汇的普通英语老师。虽然未来的目标尚不明确，但也不是毫无头绪可琢磨。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寒雾在空气中氤氲。陆清皓踏着晚霞回到了宿舍。他放下行李，收拾一番，便迫不及待地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约温韵江在宿舍楼下见面。
在傍晚的夕阳中，温韵江收拾好思绪，裹紧米色羽绒外套，寒意下面色泛白。刚下楼，就远远看见陆清皓立在梧桐树下，身姿挺拔，双手背在身后，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她脚步轻快地走近，表情含羞带怯。而他亦眉眼温柔，目光盈盈地望着她。
两人一个寒假未见，肢体上的克制得体，眼神和语气里却掩饰不了的浓情蜜意，连空气都暧昧了几分。
“闭上眼睛。”他迎上前，嗓音低柔，带着几分神秘。
温韵江抿唇轻笑，乖乖合上眼睑。他的气息靠近，他的味道萦绕鼻尖，让她心跳微微加速。
“可以看了。”
睁开眼，一只粉白色的兔子玩偶映入温韵江的眼帘。小兔子茸毛柔软，耳朵微微耷拉着，身上套着淡粉色的小裙子，模样乖巧又灵动。温韵江心中一怔，随即会心一笑——她想起刚恋爱时，自己曾厚着脸皮、含羞带怯，傻乎乎地问陆清皓“大象、兔子和孔雀里面，哪一样动物会让你想起我？”、“在你心里，我是什么颜色？”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小时候，她总羡慕同学能收到毛绒玩具，今天，这种羡慕却不得的空虚终于被爱的人满足。她像个小孩一样，将兔子搂在怀里。
“喜欢吗？”陆清皓嗓音低沉，明知故问。看她开心的点点头，他又道：“像不像你？” 眼底漾着化不开的宠溺。
寒假在老家时，一次陆清皓和高中好友聚会，在街角一家玩偶店，无意中看到这只小兔子。他一眼就相中了它。它粉白的绒毛，微微含笑的模样，让他一瞬间想起初见温韵江时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就勾起笑意。
同行的发小好友阿江见他这个平时总爱耍酷扮帅的美男子抱着个这么粉嫩的玩意儿，忍不住朝他挤眉弄眼：“哟，咋们阿皓有女朋友了？大学里谈的吗？”
见陆清皓没否认，他继续追问：“是重庆人吗？听说那边的女孩个个肤白貌美，但脾气却十分火爆，一点就着。你这么傲娇怎么受得了？”
陆清皓把玩偶往怀里收了收，白了阿江一眼。
温韵江温柔可人的外表下隐藏的乖戾脾气他是再清楚不过了。他毫不介意阿江的调侃，甚至洋洋得意地说道：“听着好像还真有点道理”。
温韵江哪里知道这些小插曲，不过这也不影响她此刻心里乐开了花。在听到陆清皓把她和一只小动物相提并论时，她轻轻地撅着小嘴，心里却甜得发胀。
还没等她回答，陆清皓又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递到她面前。
“还有这个！”他目光灼灼，像是要把她每一分欢喜都刻进眼底。
瓶中彩沙层层叠叠，如海浪般渐变晕染，白沙间点缀着红粉紫蓝的星星与玻璃石，有的半掩沙中，有的浮于表面，星星点点的亮片洒落其间，在暮色下泛着细碎的光——那是他二妹出的主意，说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小惊喜。
温韵江惊讶得微微张唇，心脏被欢喜填满，笑靥如三月桃花灼灼绽放。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玻璃表面，珍视得像是捧着一整个世界的温柔与浪漫。
“你不是说没见过大海吗？”他低笑，“我把它带来了。”
那一瞬，激动和感动让温韵江的心漏了一拍。她随口提过的话，他竟都记在心上；她隐秘的期待，他全都懂得。胸腔里仿佛住进了一只欢快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雀跃不止。
男主记得女主不经意说过的话，还特意制造浪漫场景。这不是偶像剧里的桥段吗？看电视的时候，温韵江会感动得心颤。然而现实中，她却无法像剧中的女主角一样大方地回复男主的表白。这样直白的台词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于是，她回复了矜持，将满心激动化作唇边一抹羞赧的笑，和心种藏起来的煎熬。她好害怕别别人看到，恨不得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
“先把它们放回寝室吧。”幸好陆清皓开口了，他揉了揉她的侧脑，“我在这儿等你，一会儿我们出去走走。”
温韵江却早已迫不及待地转身跑回宿舍。
两人在学校后门的小餐馆吃了晚饭，陆清皓特意点了温韵江最爱的辣椒炒肉，又替她夹了几只块小酥肉，蘸了调料放进她碗里。
这会儿，她恢复了正常，低头小口吃着，舌尖微辣，耳尖微红，心里却是满满的甜。
饭后，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散步。初春的夜风微凉，陆清皓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他的掌心温热干燥，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像是无声的安抚。
“现在还早，要不要去小花园坐会儿？”他低声问。
温韵江轻轻点头，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这片紫藤花园早已成为他们最常幽会的地方，他们曾在这里谈心、拥抱、亲昵，却始终守着年轻人该有的分寸。
月光为长椅镀上银辉，藤蔓在路灯与月色的交织下隐隐地晃动。两人并排而坐，大手小手十指相交。因为假期的小别，重逢之后两人握着彼此的收更紧了。
“寒假过得怎样？想我没？” 虽然每天都发短信，但陆清皓还是想要当面问。这样的话，以前的他可是说不出口，随着两人越来越熟悉彼此，至少在陆清皓看来，他偶尔也开始厚脸皮调笑。
“哼！” 温韵江昂着头不说话，她故意撅起的小嘴和暗含的笑意却在宣告着她的口是心非。
“没有？” 他的声音刻意带着几分委屈，“我对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倒好！没良心的！” 说着用手捏捏她的脸蛋，力道不轻也不重。
“你说呢？！” 她抿嘴浅笑，任由甜腻在心底打滚。
温韵江的反应跟他期待的太不一样了，他想要更多明目张胆的表达，可又深知眼前这个女孩的矜持，他叹口气安慰自己，不要着急，慢慢来。
“真想快点毕业，” 他将下巴贴在她的额角，肆意地嗅着她发间的淡淡馨香，“这样就能早点有个属于我们的家，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家？未来？温韵江只觉得这些还太遥远，现实中她的窘境，她与他的差距让她更加不敢展望彼此的未来，好像想想都是奢望。
但是随着两人感情的深入，有些现实的东西是不可避免的。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小指在他后背轻挠，心地试探：“你想要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这还用问吗？”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没有得到直白的回答，她环在他腰间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心里泛起一丝酸涩。虽然不再追问，却忍不住在心里自我安慰：他应该...是爱我的吧？这个念头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心湖上，激起一圈圈微澜。
“我跟我父母说… ” 陆清皓突然道, “我有女朋友了。”
她的心跳因为自卑和忐忑，蓦地漏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哦...” 她很想问他的父母是什么态度，但是却无法开口。
陆清皓捏了捏她的手，想起母亲的责骂，心里顿了顿。但是很快，他的嘴角挤出一个微笑，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道：“他们没说什么，就让我以学业为重。”
他不敢把家人的反应如实地告诉温韵江，因为他太了解她的自卑和敏感了。
然而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丝毫不能打消温韵的疑虑不安。
皎洁如华的月光下，她垂下眼帘。那句"以学业为重"在她听来，分明就是最委婉的拒绝。
她想起自己那个逼仄的家，想起母亲尖利的嗓音，想起敏感孤僻的自己，想起陆清皓家那栋她只在照片里见过的别墅，想起从他口中的只言片语拼凑的熙攘的大家庭... 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几百公里的距离？
“怎么了？”他似乎察觉到她的沉默，侧头看她。
“没什么。”她勉强笑了笑，把脸埋进他的肩窝，掩饰眼中的酸涩胀痛。一种渺小和无足轻重的感觉却重重地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陆清皓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咀嚼着心中隐藏的秘密，便没再追问。
她没了兴致，只想回宿舍。他只好牵起她的手，温柔地陪着她走过一盏又一盏回宿舍的路灯。
宿舍楼下告别时，温韵江突然开口："陆清皓。"
"嗯？" 他俯身抬眉看着她，等待她开口。
"如果……"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如果你的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会怎么办？"
刚刚明明没有多说，难道她还是猜到了？他迅速掩饰了内心的疑虑，装作惊讶失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随便问问。"她垂下眼，盯着地面上两人交叠的影子。
陆清皓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低声哄她："别问这种假设性的问题。" 拳头紧握，好像心里的决心更坚定了。
温韵江扬起嘴角，眼尾却悄然晕开一抹落寞的暗影。她太明白了，当现实的天平倾斜时，家世、责任、前程，哪一样不是重于千钧的砝码？而她这份青涩又硌人的爱恋，又能占得几分重量？他的避而不谈，是不是一种逃避和推脱？
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一路走回了宿舍。"晚安。"她挥手作别，然后转身跑进宿舍楼。
直到踏上楼梯，那滴悬了整晚的泪才重重砸在地上。此刻，她终于看清自己的恐惧——不是害怕分离，而是害怕有朝一日，她拼尽全力奔跑，却依然追不上他生来就拥有的星辰。
回到宿舍，粉色兔子和沙瓶还静静地在书桌上等待着。她坐在桌前，用手摸了摸兔子的头，然后将沙瓶拿在手里出了神。
瓶中斑斓的贝壳，爱心石头，星星，粉色兔子玩偶。这一切全然符合她爱做梦的少女心。可是这一切美得太不真实，美得让她在梦里都揣着不安，梦里一直踏在泥泞里的她，担心伸手会弄脏粉色兔子，只好缩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