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偷偷买了双新布鞋,趁顾先生不注意时塞进他药箱。
傍晚出诊归来,他看着脚上的鞋,眼神复杂。“以后莫要乱花钱。”他终究没拒绝,只是声音轻了些,“你身份特殊,银钱要省着用。”
我低头应下,忽然想起他袖口的莲花纹身。“师父,你……”话到嘴边又咽下,我想问他与“清风堂”的渊源,想问他为何会在这小镇行医,却终究不敢触碰他的秘密。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犹豫,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伤寒杂病论》,递给我时指尖在书页上敲了敲:“明日教你辨证论治。”
阳光穿过窗棂,在他侧脸投下温柔的弧度,让我忽然想起父亲教我读《女戒》的场景——只是如今,我读的是医书,握的是药杵,而身旁的人,是个藏着无数秘密的侠客。
随着医术渐长,我开始独自处理一些简单病症。
那日午后,春桃姐抱着被野狗抓伤的幼童冲进医馆,我看着孩子腿上的血痕,想起顾先生教过的金疮药用法。“先用淡盐水清洗伤口,再敷止血散。”我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调配药物,春桃姐在旁紧张得直掉眼泪。
“阿南,你真厉害。”她看着我熟练的动作,眼中满是赞叹,“以前我总以为你只是个小乞丐,没想到你这么懂医术。”我淡淡地笑了笑。
夜里打烊时,阿砚抱着药渣去喂猪,顾先生忽然叫住我:“明日随我进山采药。”他站在烛火前整理药箱,竹笠边缘的流苏扫过“妙手回春”的匾额,“山里路滑,早些歇息。”
次日寅时,我跟着他钻进雾气弥漫的山林。他走得极稳,鞋底踩过湿滑的苔藓却从不打滑,我却几次险些摔倒,最后不得不攥住他后腰的衣角。
他身形明显一僵,却没回头,只伸手折断根树枝递给我:“拄着。”
行至半山腰,他停步指着崖边一株植物:“那是黄连,泻火解毒。”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那株黄连长在陡峭的石缝里,叶片上挂着露珠,像极了我初到破庙时,从砖缝里钻出的野菊。
“若遇着急症病人,”他忽然蹲下身,用匕首挖出黄连根部,“来不及煎药时,可嚼服根部,但不可超过三钱。”他将黄连放进我腰间的破碗,动作轻得像放一枚铜钱,“苦能燥湿,却也伤胃。”
我望着碗里的黄连,突然想起白日里镇口的老乞丐,他总捧着个缺了口的瓦罐,逢人便说“活着比死了苦”。
顾先生忽然伸手替我拨正竹笠:“发带松了。”他指尖触到我束发的粗布,声音低了几分,“明日换根结实些的。”
回程路上,暴雨突至。我们躲在山岩下避雨,他解下外袍披在我肩头,自己只穿着单衣。
雨水顺着竹笠边缘成串落下,在他脚边积成小水洼。我望着他袖口露出的刀疤,忽然想起桃林夜战那晚,他替我挡下的那一刀。
“为何……”我犹豫着开口,却被雷声盖过。他转头看我,睫毛上挂着水珠,眼神却清透如溪。
“为何肯留我?”我攥紧他的外袍,粗麻布下的束胸布条被雨水浸透,勒得肋骨生疼,“我只是个乞丐。”
他沉默许久,直到雨势渐小,才从怀里掏出块干饼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我:“你认字,懂医理,又肯吃苦。”他咬了口饼,喉结滚动,“在这乱世,没本领的人活不长。”
我捏着干饼愣住,顾先生站起身,抖了抖湿透的衣袖,小臂肌肉线条绷紧,莲花纹身在潮湿的布料下清晰可见。
“发什么呆?”他忽然抬头,目光撞上我怔忪的眼神,“当年在清风堂,我杀过不少人。”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后来厌倦了打打杀杀,便寻了这小镇,开了间医馆。”
我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往事。他却没看我,只是盯着纷扬的雨滴。“医者杀人,与侠客杀人,其实并无不同。只不过一个用刀,一个用药。”他顿了顿,忽然转头看我,眼中有星光闪烁,“但医者能救人,侠客却只能杀人。”
那些藏在心底的好奇,竟在雨幕下有了答案。
我望着他,忽然读懂了他眼中的疲惫与释然,原来他早已厌倦了江湖的血雨腥风,只想在这小镇,做个悬壶济世的医者。
那日傍晚回医馆,阿砚见我穿着顾先生的外袍,眼睛瞪得溜圆:“阿南你居然穿舟哥的衣服!”
阿砚凑过来嗅了嗅,“还有艾草香!”顾先生从他身后走过,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去熬姜汤,别乱说话。”
夜里喝着姜汤,我忽然发现顾先生的外袍袖口缝着块补丁,针脚细密整齐,像极了女子的手艺。
阿砚见我盯着补丁看,悄悄说:“舟哥的衣服都是自己缝的,他手可巧了,去年还给我做了个布偶!”
我望着烛火下顾先生伏案的背影,竹笔在纸上游走。
砚台墨香混着药气氤氲,忽觉今夜的烛火比往日摇晃些,光影落在他衣摆褶皱里,像落在心湖的细雪,无声却惊起细碎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