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

    腊月一到,阳羡城内的年味日益浓厚,敲响了熙宁九年离开的倒计时。

    邵家。

    “晁家那娘子连仆从都未带,便孤身一人离开阳羡了?”男人抬眸看向下首回禀的小厮,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所听见的话。

    “是。”小厮瑟缩着脑袋,垂下的身子又低了些。

    “啪嗒”一声,过多的墨汁趁男人愣神之际顺着笔尖落下,在纸上晕开一团格外刺眼的墨渍,甚至蔓延吞噬了四周的字。

    男人回神,忙不迭地将镇纸挪开,将上面那张自己临摹半个时辰的心血弃之一旁,小心翼翼检查着下面的真迹。

    万幸,并未有影响。

    见真迹无恙,男人紧锁的眉头蓦然松开,继续问道:“官府那边,她也没去?”

    “没有,那脚店仍在她的名下。”小厮毕恭毕敬地回道。

    还是她的……难不成是有人入股了?

    给她离开的钱,还出力帮忙照看生意的,男人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此法了。

    “近日可有面生之人频繁出入此间客栈?”男人心下了然,确认道。

    小厮点头,“确实有几位女子。不过,晁家娘子亲自接见的那位,这几日也不见了人影。”

    看来,他所想没错。

    男人对新主事者并不感兴趣,不甚在意道:“不用我等亲自出手,有旁人照看着便行。日后还是按照之前的规矩行事,不过做事低调些,莫让旁人瞧出对其的照拂偏袒。”

    产业在此,这晁家娘子想必日后还会回来,说不定晁家人也会来此。

    “民瞻在忙呀,那我待会儿再来。”倏然,一男声突兀地在门外响起。

    冷静自若的商场大佬邵民瞻闻声双眼放光,当即起身亲自将门口之人迎了进来,“单兄说什么客套话,快快请进。”

    “小的见过单郎君。”

    瞧见主动行礼的小厮,邵民瞻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没眼力见儿的,还在这儿杵着作甚?沏壶上好的雪芽送来,午膳让厨房准备几只肥美的河豚。”

    “是。”小厮似是习惯了喜怒不定的主君对单锡的单方面讨好,淡定地欠身退了出去。

    屋内一时只剩下二人,邵民瞻直言不讳:“单兄亲自上门拜访,可是又有苏大家的文墨了?”

    单锡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信封递与他,“丈人前些日子向子瞻替自己的侄儿讨要了几张墨宝,不曾想还赠得了一首诗。我知你嗜爱子瞻诗词文墨,这不马不停蹄就给你送来了。”

    邵民瞻迫不及待却十分小心,屏息凝气拆开了信封,只见一抬头为“柳氏二外甥求笔迹”的七律诗赫然出现在眼前。

    【退笔成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

    “当真是首好诗!不愧是苏大家,这胸襟格局不是我等寻常人可比的。”邵民瞻由衷感叹道。

    而且只需一眼,邵民瞻已然认出这是苏轼真迹——笔触、笔锋、停顿皆与他之前收藏的那些一模一样。

    单锡点头附和,随口道:“子瞻对有才的后辈向来是有提携之意的。听闻洪州分宁黄家那小子仅凭几首诗词就入了子瞻的眼,如今正准备趁机拜师求学哩。”

    邵民瞻听得艳羡不已,却对自己的水平也一清二楚,无可奈何苦笑道:“单兄说的可是黄鲁直,黄庭坚?那可是治平四年的三甲榜首。我一商贾门外汉,着实是有心无力啊。”

    士农工商,他与苏大家就如这四字,中间横着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

    单锡闻言,安慰道:“有我在,你还怕见不到子瞻的诗词文宝吗?”

    他不仅本人与子瞻是好友,妻子还是子瞻的外甥女,丈母是子瞻的堂姊,可谓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思及此,邵民瞻脸上的失落散去,抱拳道:“与单兄交好,实乃邵某三生之幸。今日这百两,你可定要收下。”

    “邵兄,客气了。”得了便宜的单锡抱拳回道。

    *

    杭州,无名书肆二楼。

    小厮口中不见人影的“那位”,如今正霸占着钱彦远的摇椅,捧着汤婆子舒服养神。

    非摇椅不躺的小老头眼下正勾着老腰,坐在窗边矮桌旁小口啜茶,出声打趣道:“老夫还以为你这大忙人,得临近年关才舍得回来哩。”

    “要给我家好大儿还俗,可不得早些嘛。不然这小家伙又只能眼巴巴瞧着面前一堆好吃的,多遭一年年夜饭的罪。”季璋闭着眼不紧不慢地改变重心前后摇着,直白回道。

    在钱叔面前,她不用伪装,不用顾忌其他,能随心所欲地做回自己。

    阳羡到杭州走水路只需五到七天。幺娘的事情一结束,她安排好客栈的事情,便马不停蹄地带着苏迨回来了。

    “也是。”六岁正是长身体,什么都馋的时候。更何况还是过年这种放肆吃的节点。

    不待季璋回话,后院蓦然热闹起来,一阵吵闹声顺着支窗木撑起的窗缝钻入屋内,将二人的注意力引了下去。

    “李娘子你小心些,莫要伤到我家小公子了。”朝云瞧着李盼儿没轻没重的“蹂躏”举动,伸手阻拦道。

    揪着苏迨脸上婴儿肥的李盼儿闻言,反手将面前小娃一把抱起,旋身躲开了朝云扫兴的手。

    她似孩童般耀武扬威道:“在这儿可没有什么小公子,只有姨姨和小娃娃!”话音未落,她还挑衅般腾出手揉了揉苏迨的头。

    苏迨何时遇见过这般热情的人,如今被李盼儿亲热的举动吓得连句反抗的话也说不出,只能愣眼盯着她。

    “你吓着人家了,快将小公子放下!”朝云瞧出苏迨的无措,上前几步想要接回苏迨。

    李盼儿预判了她的意图,再次闪步躲开了。她抱紧了怀中的小娃,叮嘱道:“小娃娃抱紧喽,咱们要开躲了。”

    苏迨愣神还未意识到什么,身下之人蓦然跑动起来,他的头险些迎面碰到李盼儿的脸,吓得他老老实实配合搂住身下之人的脖子。

    朝云顾及苏迨不敢真地上手硬抢,故而畏手畏脚被李盼儿遛了几圈。

    无奈之下,她只得气喘吁吁向一旁烧炉子的袁亭求助,“袁娘子快帮帮我,莫要让她继续折腾小公子了。”

    苏迨眼下还是出家人,自家娘子都未对其有如此亲热的举动,就怕坏了什么清规戒律,影响还俗一事。

    她们此番回来的目的就是还俗,她断不能让苏迨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差错,致使功亏一篑。

    再者,他整日不是入定便是诵经念佛,还沾不得荤腥,身子骨瘦弱,哪儿能经得住李盼儿这般折腾。

    袁亭与李盼儿相交数年,自然明白眼下她是在故意逗趣。原本或许只是想逗逗一本正经的小娃,如今却是在逗急得跳脚的朝云。

    袁亭叹气喊道:“盼儿快将小公子放下,莫要胡闹了。”

    李盼儿闻言反手将苏迨抱得更紧了些,“我才不呢。”

    一追一躲,再有一心里门儿清的在旁边和着稀泥,冷清的院子骤然多了几分烟火气,将腊冬的寒意都驱散了不少。

    瞧着追李盼儿的眼生面孔,钱叔不由得问道:“怎么这次回来没带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那傻丫头,是不打算在杭州过年吗?”

    提起二宝,季璋蓦然睁开了眼,坐直了身子,“我在阳羡新盘了一铺子。那丫头怕下面的老人不服气,在背后使坏,便主动留下看铺子,顺道学学阳羡的当地菜。”

    虽然将阿生和月牙都留给了她,但季璋还是不放心这一根筋的傻丫头。

    这年,还是不在杭州过了罢。

    瞧着她坐得笔直的背影,钱叔淡淡道:“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你困不了她一辈子。她日后若是出嫁了,你该如何是好?老夫还以为你带新人在身边,就是为了适应来日的分别。”

    可方才瞧她的反应,并不是他所设想的那般。

    出嫁?

    二宝日后会出嫁,离开自己吗?

    这是季璋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她自己早已过了憧憬爱情、向往婚姻的年龄,却忘了二宝是真真切切的豆蔻年华,而且如今已然到了北宋女子议亲的正常年龄了。

    可二宝于她,于原主一样很重要。来北宋的这些年,若是没有二宝,她或许早就死在了封建糟粕裹挟下原主沉重的记忆中了。

    “谁说她会离开我的?而且她又不是非……”

    季璋意识到不对,当即调换了口风,故作轻松跌回了摇椅,不甚在意道:“我连她的心上人也一起雇佣,不就好了吗?”

    钱叔再怎么通情达理,终归是古代人。有些思想根深蒂固种在血液之中,如逆鳞般要人命,旁人说不得,也碰不得。

    “有如此的‘宏愿’,难怪开了两家铺子,你还要继续盘新铺子。”钱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上挑的眉头连带起几道沟壑般纵深的抬头纹,瞧着又苍老了几分。

    钱叔琢磨道:“既是要赶回阳羡过年,你准备何时去上天竺寺?”

    季璋不假思索道:“腊月初八吧,布粥积善的好日子,辩才法师定会在的。”

    “你莫不是还未与寺庙那边通信?”

    钱叔闻言,不解道:“这可不是你的风格。若是去了有什么差池,又得耽搁些时日。”

    “早早通信,那才会耽搁正事。”季璋打了个哈欠,再次合上了眼。

    瞧着又开始缓慢晃动的摇椅,钱叔咽下剩下的疑问,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罢了,大不了他腾个地儿,让她们三人在杭州一起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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