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小霸王

    初春时节,京城连雨九日,寒意未消。行人皆棉衣袖手,步履匆匆。唯有西南宣阳坊一间茶馆门前,门庭若市。

    四方茶馆,京中雅士云集之所。除名扬京城的镇馆之宝碧螺春外,最有名的便是艺姬楚婵儿。一曲《天姥吟》,令闻者伤心,听者忘归。每逢初五登台时,座无虚席。

    一辆黑楠木镶玉马车停在四方茶馆门前。

    车帘掀起,一名青衣婢女手拎木盒先行下车,随后一位身披银毛狐裘大氅,头戴宽檐帷帽的女子自车中走出。

    门口正候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见两人下车,管事连忙快步上前,对帷帽女子恭敬一拜,并做了个请的手势。

    “贵客,玄天玑雅间已备好,请随我来。”

    两人随掌柜步入茶馆,入眼便是正中央搭着的一座翘檐戏台。

    台下方桌数十,此刻人头攒动,几近满座。唯有一处空缺,便是戏台前摆着的一张金丝楠木制成的太师椅。

    女子望着太师椅,脚步放缓。

    一旁的管事注意到她的视线,主动解释:“这中间的位子乃专座,是谢太傅家那位小霸王派人摆的,说是赏婵儿姑娘曲的好地方。”

    说到此时,管事止住了嘴,摆头四处张望。见四周无人,才低声接着道:“谢太傅清正廉明,可这独子却真真是个混世魔王,咱可不敢招惹。”

    江知韫眸色一动,略感讶异。

    她对谢言略有印象,几次见他都乖巧温顺,未想,那副模样竟是伪装。

    纵使心有疑虑,江知韫也没再问,她抬腿正欲跟掌柜走上二楼。

    忽地,不知何处有人嚷嚷了一句:“谢小霸王来了。”

    喧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原本谈笑中的众人齐齐转头看向门口。

    只见,一群少年们嬉笑着簇拥一人而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模样生得极好。

    凤眸微挑,唇色如绯,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风流。纵是一袭白色锦缎长袍,也是人群里最扎眼的那一个。

    少年们步履极快,不多会就走到江知韫三人面前。

    带头的少年虽面容青涩,但两颊通红,遍布痘疹,是户部侍郎沈甄长子,沈子朝。

    沈子朝毫不客气地冲着江知韫三人摆手,做驱赶状:“起开,好狗不挡道。”

    江知韫眉头微蹙,抬腿离去的动作又收了回来。

    掌柜面色霎时变了,正欲出声劝止,被一旁青衣婢女抢先一步。她眉毛一拧,呵斥道:“哪家的狗没拴好跑出来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还口吐人言。”

    沈子朝闻言勃然大怒,他瞪圆了眼,紧攥拳头径直朝着婢女面部挥去,“你一个丫鬟也敢放肆?”

    青衣婢女面上丝毫不惧,右手悄然探向怀中。

    正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喝止了沈子朝的动作。

    “住手。”

    谢言从人群中走出,眉毛微蹙,颇为不耐地看着沈子朝。

    “他们原本也要走,是你一嗓子叫住人家,活该挨骂。”

    沈子朝不服,嚷嚷道:“这群娘们走路磨磨唧唧的,难不成还让我们在一旁等着?我帮你讲话,你倒是帮着外人说话了?”

    谢言瞥他一眼,丝毫不领情:“你闭上嘴,便是帮我大忙,小爷何时求过你出言?”

    他朝江知韫微微颔首,作为示好:“这厮脑子不好,姑娘莫要与他计较。”

    沈子朝稀奇地瞅了谢言好几眼,啧啧两声:“谢言你是不是看上这小娘子了,今儿竟这般好脾气。”

    谢言额头上青筋直跳,低声呵斥道:“闭嘴,道歉后赶紧走。”

    沈子朝见状,哈哈大笑:“也是,看她帷帽盖了三四层纱,十有八九面容不堪入目。你谢言最爱风情万种美人,自然看不上。”

    谢言正欲开口,却被一直没出声的江知韫抢了先。

    她语声轻柔,却带几分讥讽:“沈公子好一套论调。按你这说法,凡帷帽遮面者,皆貌若无盐?那沈公子如此样貌,下次出门,可要记得套几个麻袋遮住脸,以免吓到行人。”

    沈子朝因脸上痘疮常年不消,对旁人谈及他相貌一事颇为敏感。此时听见江知韫一番话,顿时目眦欲裂,整个人像炸了毛的地鼠,扬言要让江知韫好看。

    岂料青衣婢女早先一步,抬腿猛地踹向他胸口。

    “砰”的一声闷响,沈子朝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哎哟乱叫。

    余下少年一时间不敢动弹,想瞅瞅谢言反应如何,却见他怔怔望着江知韫,恍如失了神。

    “姑娘声音好生耳熟,我们可曾见过?”

    江知韫垂眸,语声平淡:“未曾,谢公子怕是听错了。”言罢,转身便走。

    掌柜擦了擦额头冷汗,连忙引着江知韫与婢女走至二楼西南角的雅间,安顿妥当后,又急急下楼去处置余事。

    玄天玑雅间有一扇窗户,推开窗扇,正好能将楼下厅堂的动静尽收眼底。

    江知韫将头上帷帽取下,挂在衣桁上。

    她五官精致,眉似远黛。皮肤极白,但非膏粉堆砌的粉白,而是久不见光的病态苍白。乌发如绸,几缕垂鬓,银狐毛拢在颈边,将她的面容衬得愈发冷艳。

    婢女进屋后,先里外谨慎地检查一遍,方将桌上店家备好的茶水撤下,从木盒中取出一套上好的白瓷茶具。

    取水、滤茶,动作熟练如水流云转。不多时,一杯清茶被恭敬地奉至江知韫面前。

    此婢女名为春信。

    八岁那年,江南大旱,饿殍遍野。

    江知韫随父亲回京。途中行经灾地,沿途不乏百姓卖女求粮,春信就是其中之一。

    彼时春信不过九岁,瘦得皮包骨,怀中抱着一个同样瘦弱的两三岁女婴。她安静地跪在路边,四周是痛苦的哀嚎,唯独她,一双眼睛静如死水地望着一切。

    一个男人拿着半块发硬的麦壳饼,欲与她父母交换怀中女婴。她不从,拾起一块石头,将那高她大半的成年男子生生砸破了脑袋。

    路过的江知韫恰好看见那一幕,言道:“好苗子,适合练武。”

    自那日起,春信便跟了她,专做那些不宜由她出手之事。

    不多时,一个圆滚滚的胖脸男子推门而入。

    “主子恕罪,刚才钱庄有事耽搁了一下,小的来迟了。”他虽嘴里道歉,面上却不见半分愧疚。面团似的胖脸上堆着笑,显得眼睛愈发狭小。

    “方才听说楼下有婢女动手打人,小姐可瞧见热闹了?”

    江知韫垂眸,轻抿一口茶,温热入喉,却无滋味。

    看来,她这几日风寒又加重了。

    “并未。”

    钱万两还想追问什么,忽感到身后如坠冰窖一般,寒冷刺骨,甚至夹杂着丝丝杀气。

    他圆润的身子一颤,转头看见春信正斜眼扫来,心下顿时明了,忙讪讪闭了嘴。

    “东西带来了吗?”

    钱万两连连点头应道:“带来了,带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叠信纸,递上前来。

    “前几日您让我去查那樋口钱庄最近两年购入的地产,都记在上头了。”

    江知韫打开信纸,目光逐一掠过记录的地址,忽地眼神一顿。

    岭南丘山县五条街铺。

    她将这张信纸递还给钱万两,道:“查查这处的原主是谁。还有,小师傅的消息,可有了?”

    钱万两将信纸收好,塞进怀中,摇了摇头:“派出的人回复说,半月前方大人突然离了云霞山,之后便音讯全无。”

    江知韫神色不变,思绪却已飘远。

    她自幼体弱,出生时便被判定活不过三月。幸而神医柳仙与武夫徐霄南云游至京,得其救治,才以保命。

    自那以后,她随两位师长踏遍山河,行医济世,目睹无数民间疾苦。彼时大梁皇帝昏庸无道,沉溺女色。侯公公独掌朝纲,暴税横行,民不聊生。

    十四岁那年,柳仙被召唤进京救治昏君。因缺少一味关键药材,昏君病情起效迟缓,柳仙被侯公公诬陷加害圣躯,残忍挑断手筋。那一刻起,江知韫便暗中布局谋划,势要亲手颠覆将这个腐朽王朝。

    大梁五十年,中秋宫宴当夜。她策动宫变,一举擒下昏君。第二日于金銮殿登基,震慑朝野。

    然江山易得,天下难安。

    她初登帝位便逢倭寇来犯,又遭连年大旱,百姓哀嚎遍野。她咬牙维持朝纲,削藩清权,赈灾平乱,无一日能安稳入睡。登基第三年,好不容易平定西北边患,西南战事又传来粮仓告罄。

    她强撑一副病骨,亲赴前线调配军饷粮草,终结了多年的叛乱。在回宫第三日,那个金秋丰收的清晨,于养心殿内倚榻而终,年仅二十三岁。

    三天前,江知韫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竟重回至大梁四十七年,距离她前世起兵称帝还有三年。

    当夜,她梦见一个声音,这声音雌雄难辨。

    它自称“龙傲天系统”,说她乃天命帝王,原应由它辅助再登帝位,却错绑了谢太傅之子谢言。如今剧本尚未展开,只要她在今日午时前杀了谢言,便可更换宿主。它自会助她登基称帝,且百岁无疾,寿终正寝。

    “百岁无疾”四字,确实令她心动。

    她尚在母亲腹中七月时,便遇百年罕见的大雪。母亲落水,惊动胎气,早产将她生下,自己却因血崩而亡。因此她自小畏寒怕冷,每至冬日,便咳疾缠身,汤药不离。

    七岁那年,她又遭贼寇绑架,被迫吞下毒药,身体越发差劲。

    若非旧疾伤她根本,她也不会在上世费劲周章夺权后,没几年观景就积劳成疾而终。

    但。

    她嗤笑一声。

    皇位而已,她不靠这牛鬼蛇神,照样能再坐上。

    系统见她不为所动,只留下最后一句:

    “你旧疾难愈,纵寻得神药,也难以熬过二十三岁,甘心将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谢言将在明日午时,于四方茶馆重生。若你后悔,午时前杀他,我便换你为主。”

    屋内,钱万两已经带命离去。

    春信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个暗红色木盒,揭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几支长箭。

    她取出其中一支,又取一小瓶碧绿毒液,滴于箭头之上,反复在燃烧的烛火上烘烤。片刻后,箭尖泛出一层莹莹绿光。

    这是西域剧毒,墓冢。中者即亡,七窍流血,药石无效。

    春信将淬好毒的箭矢放于几上,恭敬道。

    “箭已备妥,请小姐吩咐。”

    江知韫望向楼下。

    那谢言正大喇喇地往那张金丝楠木太师椅上一坐,惬意抬腿,一只手随意搭在扶手上,这姿态有股说不出的张狂。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替他捶腿揉肩,谢言则一脸享受,眼睛半眯,活似个地头蛇王。

    这谢言,前世是她后宫中的一位......男妃。若非相貌相同,她难以将这纨绔模样和前世那贴心可人的模样看作同一人。

    就在此时,一名怀抱琵琶的女子款步登台。

    她面若桃花,眉眼间带着三分娇媚七分清纯,正是四方茶馆的名姬,楚婵儿。

    她上台后,先朝谢言那方盈盈一礼,方才落座。

    台下管事快步走到堂前,笑着高声道:“诸位贵客,今日乃婵儿姑娘与江南名师万先生共谱新曲儿《凤凰引》的首次公开奏乐,还望诸君静听。”

    言罢,楚婵儿十指如兰,轻抚弦面。一串律音如潺潺水流,叮咚入泉。

    谢言侧身将一脚搭在椅子扶手上,双手抱胸倚着椅背,眼眸微闭,似被这曲声勾了魂魄。

    忽地,一声急促转音骤起,如风啸骤来。紧接着,音促如擂战鼓,似一簇火星落入干草,转瞬便成燎原烈焰。

    谢言猛地睁眼,像是被梦魇惊醒般,四处张望着,眸光满是惊惧。

    一旁,春信早已搭弓上箭,箭镞寒芒凛冽,直指谢言眉心。

    在窗边目睹一切的江知韫,不经意间,对上了谢言惊慌的眼睛。

    她忽然回忆起,前世病逝之际,眼前所见,亦是这样一双眼眸。

    春信手中的箭蓄势待发,就在她松手之际,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拦住了她。

    “收箭,回府。”

    春信一愣,转头望向自家小姐。她面色如常,唯有那双眼眸中,多出几分从前未曾有过的情绪。

    恰在此时,楼下忽然一阵骚动。众人只见谢言原本坐得好好,忽然如中邪一般,猛地跳起身,脸色惨白,双手胡乱地在身上拍打:

    “火,好烫!”

    茶馆一片哗然。

    台上楚婵儿一惊,手上力度不由地加重。

    “砰”的一声,弦断了。

    *

    傍晚,江府后宅。

    几名丫鬟正围在花圃边,窃窃私语。

    “听说谢家那位小霸王在四方茶馆发疯了,竟往自己头上泼茶水。”

    “不是说他听楚婵儿弹曲入了魔?吓得满场惊叫。”

    “那可不是,还带着沈尚书家的公子调戏姑娘,结果被人一顿胖揍,谢太傅气得赶去将绑了人进祠堂动家法,还逼他娶妻。”

    “娶妻?莫不是‘小霸王十九岁前未娶妻,二十五岁便有死劫’的传言是真的?

    “千真万确,谢太傅为了这事都打了他半日,那小霸王硬是咬死不肯答应。”

    几人说得正起劲,无一人发现江知韫和春信从她们身后经过。

    待议论声渐远,江知韫吩咐道:“去查查她们所言是否属实,再去看看谢言如何了。”

    身后,春信神情不变,拱手领命退下。

    待到春信打探消息回来,已是晚膳后。

    临近夜晚,寒气多了几分。屋内炭火炉正旺,江知韫没有穿白日的大氅,而是一袭青色竖领竖领长袄,显得身子愈发清瘦。她正手中捧着一卷策论,神情专注地握着狼毫在书上注记。

    “小姐,那传言是护国寺方丈慧远大师亲口所言。他所言之事,至今皆一一应验。如此看来,那谢言恐怕真有一场大劫。”春信语气一顿,又道:“方才我去谢家打探消息,谢家公子晕了过去,谢太傅急忙找太医去瞧过,太医说,再由谢太傅这般打下去,怕是......三天都活不过。”

    江知韫提笔的动作一滞,不知在思考什么。

    房中,摇曳的烛火忽地“啪”地一声轻响。

    她像是从思绪中回神:“你去请父亲去一趟书房,就说我有要事商议。”

    不多时,春信回禀,说江父正在前厅会客。江知韫便先到书房,帮江父近日所藏字画。

    忽听房门响动,一位身着深青长袍的男子推门而入。

    来人约莫三十多岁,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纵使蓄了一绺长须,也能看出年轻时模样颇为俊朗。

    他原本阴沉着脸,见到江知韫后,立刻换上笑容,快步走了上前,“知韫,身子可好些了?前些日子你染了风寒,如今怎的还到处乱跑?”

    江知韫起身行礼,眉眼温顺,回道:“多谢父亲挂念,女儿已无大碍。”

    一旁的春信将早已备好的姜茶恭敬地奉上。

    江父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正欲说话,却听江知韫率先开口:

    “父亲面色凝重,莫非是遇上烦心事?”

    江父叹了口气:“还不是谢家那小子的婚事。”

    他话虽未明说,但江知韫向来心思细腻,很快便猜到了几分。

    “这般时辰登门,怕是是急事,方才可是是谢太傅?”

    江父点点头,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问我你是否有意嫁入谢家。我当场回绝了。谢言那小子,徒有其表,整日和那帮纨绔厮混,最近还常往四方茶馆钻,听那个艺伎抚琴。我看他那副样子,这辈子能不能娶到亲都难,竟还妄想娶你?做梦!”

    江知韫不由微怔。

    父亲素来与人为善,与谢太傅在朝中也算交好,竟能当面驳了谢家这门亲事,看来对谢言确实极为不满。

    江父继续道:“不过,那所谓二十五岁大劫,恐怕还真有些门道。如今谢言离十九岁也只剩一个月,谢秋实担心成箴言,这两日又亲自登门拜访了好几户人家……可我看,这桩婚事,怕是没人愿应。”

    他摇摇头,“罢了,不说他。”江父看向江知韫,眼睛一亮,笑道:“知韫今日找我有何事?难得你也有为父可帮之事,尽管说罢。”

    江知韫从春信手中接过茶壶,将江父空了的茶碗填满。

    “想请父亲,替女儿写一份庚帖。”

    江父正愣片刻,欣然应允:“知韫已有十七,是时候天选夫婿了。”他又接着说道:“莫不是看中那新科状元何焕?那却是个人才。我曾读过他的考卷,见解独到,思路清明,不俗不俗。”

    他抚了抚长须,语气带有几分赞许:“谢太傅收徒的眼光一向毒辣,此子能入其门下,倒也不意外。只是教子嘛。”话锋一转,冷哼一声:“不说那小子了。”

    说着,他已起身取来纸笔,一边研墨道:“我就这写一副庚贴,差人送到何府,定下这门亲事。”

    岂料江知韫却摇头。

    “父亲误会了,女儿所求,并非那位状元郎。”

    江父手中笔锋一顿,脸上些许诧异。

    只听江知韫道:“女儿求的是谢太傅之子,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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