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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离宫

    生死经年,几度寒暑,当郭霁再次见到公孙萦的时候,正是初雪天气。

    薄薄的霰雪遮不住“西内”离宫的荒草,飞旋的北风却加重了空旷宫殿的寒意。

    偌大的庭院,鲜少人迹。高大宫殿上剥落的雕梁画栋,诉说曾经的荣耀与如今的落寞。郭霁站在阶下仰望,见三千雪花弥漫了斑驳的雕栏玉砌,偶有宫人着了弊旧的单衣,从高台上匆匆奔顾,说不出的恓惶。

    迎着风雪前来接待的不过区区一名宫人并两名宦官——郭霁心知除了这三人有品阶之外,余者恐怕尽是上不得台面的宫役。

    在大殿前行礼已毕,代公孙萦来迎接太后使者的女官上前道:“太后使者降临,公孙娘子本该亲自相迎,奈何娘子被时气所感,染上风寒,不得迎接,乞郭长御转达太后,公孙娘子不敢不敬天家使者。”

    郭霁听罢,笑道:“公孙娘子贵体欠安,当好生将息。太后时常念及公孙娘子旧日善举,当存体恤。近日寒暖不调,太后又命妾等送来衣物饮食赐公孙娘子并二位皇孙。又下月冬至大典,邀约公孙娘子前往宫中同乐。”

    那女官不动声色,却早已瞧见郭霁身后跟随而来的长长两队宦官宫人手中尽捧礼盒,遂拜谢太后恩赐,又向郭霁道劳乏,随后道:“雨雪纷纷,还请郭长御到内室去用些暖浆。我们公孙娘子千万叮嘱,命我等迎接长御入内一叙。”

    这便令郭霁不觉踌躇起来,公孙家在朝廷的处境实在暧昧,何况又与郭氏曾同为悖逆旧臣。

    虽郭氏因此覆灭,而公孙家因重择良木而免于其难,可是公孙萦毕竟曾是悖逆庶人良娣——即便同床异梦,却有眷属之名。与权力投机的男子不同,公孙萦即便“弃暗投明”,这一生却再也洗刷不掉悖逆余孽的身份。

    何况如今公孙萦奉先帝之命,以不尴不尬的“娘子”为号,抚养悖逆庶人所生二子。

    就算大权在握的梁氏念及旧日襄助之恩,并未动公孙家,也容下了两名皇孙,然公孙家除公孙汲兄弟之叔为兄守丧期满后出为魏郡太守外,余者皆未起复。虽为守丧,然到底如何,终未可知。

    如今郭霁是奉命而来,公孙萦本该来交接谢恩,若如此的话,二人自然相见,别人也无话可说。然偏逢公孙萦染病,若能借机避开见面,倒也免了不必要的麻烦。可是曾经的旧相识,过门不入总觉无情。

    她与公孙萦当初的那点年少旧谊,郭氏与公孙家的那点同僚之泽,竟成了难以拿捏的微妙。

    不过一瞬之间,郭霁心中天人较量,难以抉择。

    一直旁观的宦官察见其神色,上前堆笑道:“郭长御若不肯片刻稍驻,我们娘子定然内心不安。况长御女侄亦在此处,日夜思念长御。长御忍心不稍稍眷顾?”

    郭霁听闻,目光向那宦官脸上扫去,面色如水,看不出什么心思来。

    那宦官见了这等神色,有些慌了,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女官。

    见二人面面相觑,郭霁却又一笑,嘴上并不说什么,转身便命身后宫人将所携之礼送入殿中,与公孙萦女官将礼单清点、交割清楚等语。

    那宦官见此,送了一一口气,当即向女官示意,那女官会意,便顺势延请郭霁入内。郭霁并不推辞,不动声色地跟了进去。

    一行几人穿过前殿,沿着一条长廊前行,又转过两进院落,方到了公孙萦居所。

    一道高大的雕花木门已然打开,郭霁站在门前,瞥见那产自极海之滨的黄花梨木门,虽经岁月腐蚀陈旧,如波纹荡漾的木纹中却依旧泛着经久不衰的油光。这黄花梨木,产自极南之海,往往要数百年方能成材。太祖开国时曾闻海外有神木,树高通天而质地坚韧,色泽金黄,而光润如油,香氛浓郁,名为降香黄檀,能千年不朽。太祖奇之,命人往赴南海寻求此木。使者率一军,见此木之林森森遮天,遂伐而携归。太祖见而大悦,故命一军携匠人前往大量采伐,历经千辛万苦方得输送京城。其时,太祖正兴建“西内”,便命以此木铸门,果然坚韧如山,华美异常。

    那时的“西内”名为“神光宫”,是太祖亲自提名。据闻此宫建成时,太祖欲往行幸,途中倦怠,略作小憩,梦徒行荒野间,正踌躇不知是何乡,惶惶然不知何归,忽有神人,光芒天降,口中称道:“天命流转,盛衰有时。赐尔家子孙贵重,夕阳反照,当有回光!”

    太祖心中大为诧异,正想上前问个清楚,忽天空一声惊雷,不禁吓了一跳,顿时醒了过来。

    太祖回思次梦,说与随行百官,百官皆说此乃佳兆,预示神人降世,天命永存,子孙万世。太祖却默然不语,待行至新宫,便赐名为“神光宫”。

    晚年的太祖多在“神光宫”,神光宫一时风光无限。然后世子孙又兴土木,再造宫殿,其华丽奢侈远胜“神光宫”,此处便渐渐废弃。而“神光宫”之名久而被人遗忘,如今只称作“西内”。

    郭霁正想着,不觉已入了内室。帘幕半掩,隐隐人动,打断了郭霁的浮想。

    “郭娘子,可是你吗?”

    郭霁闻声抬头,却见宫人扶了一个年轻妇人从帘后移步行来。

    只见这妇人虽是宫装,却衣裙简朴,容颜憔悴,形容消瘦,举动中很有几分怯懦不胜,唯一双明眸如星如月,依稀正是当年公孙家品貌不俗的第二女。

    她来不及感慨便上前行礼,道:“公孙娘子安好,今日天寒大风,太后惦念娘子,命妾携些日常用品前来赠赐娘子,并请娘子下月同赴冬至宴。”

    “太后仁慈,如日月普照。令我这蓬草之身蒙被恩泽。卑微蝼蚁,仰承圣光,愿太后千秋万岁,四体安康。”

    “公孙娘子贵体欠安,何须起来亲自交接?”郭霁不由叹了一声,又请公孙萦宫人将其扶回榻上。

    “难得见故人,虽病容不敬,哪里还顾得呢?郭长御不要笑话我才好。”公孙萦一面歪在床榻上,一面笑吟吟说道。

    郭霁瞧了瞧宫人搬来的小小胡床,没有立即就坐,只躬身而立向公孙萦道:“阔别数载,得见娘子,不胜欢喜。”

    公孙萦虽因伤风而面有病容,洞察机敏却一如从前,见郭霁虽笑以故人相称,话语却十分谨慎,便知其避嫌之心。

    公孙萦也不点破,却向郭霁指了指那胡床,道:“天气寒冷,若席地而坐,恐有伤长御贵体。”

    郭霁再见公孙萦,交感于心,只觉室内冷清清的,因这一句话,才意识到室内何其寒冷。室内并非没有炭火——可是太祖喜广厦高屋,这一间起居内室也宛如一间小殿堂——就眼前这点炭火,投入到一室凄冷中,不上不下的,温吞吞地冷。

    郭霁既知公孙萦的用心,敬其体恤周全,便称谢入座,道:“妾当年获罪,远入凉州。其间地僻,颇随胡俗。其端庄固然比不得正襟危坐,然其舒适远胜席地跽坐。然京城之人鲜少用胡床,今日见了,倒觉亲切。”

    公孙萦便点头叹道:“要说这胡床,别处未必能见到,这里却往往而是。”

    郭霁不禁愕然,别说知书守礼的豪门贵家,但凡知些礼的普通人家也最中坐立之仪,宫中更少有胡床,为何这神光宫中却“往往而是”?她垂眸向那胡床上看去,只见并非新制,用料厚重,柔光有泽,竟也是黄花梨木的。

    “我自去岁从京外桂宫迁来此处……”公孙萦说到此处,长叹一声道:“起初也不明白。可是岁月寂寞,时日悠长,我独自一人天明望日落,百无聊赖时便望着被磨得光滑圆润的木纹发呆,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太祖皇帝是最喜胡床的。”

    郭霁瞧了瞧公孙萦,建这昔日被家族寄予厚望的贵女将落寞眼神飘了过来,沉吟半日,道:“我朝太祖年少时曾流落胡地,学得一手骑射之术,比之胡人勇士亦不遑多让。后来太祖问鼎中原,手下便有一支胡汉交杂的骑兵,纵横天下,所向无敌。想必神光宫中多有胡床,大概为此。”

    公孙萦点了点头,道:“我差点忘了,太祖起兵伊始,你们郭氏举族响应,生死追随。”

    郭霁听了心中黯然,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公孙娘子有所不知,先祖世居北地,与胡地相接,太祖起兵之前,便偶然相识。先祖见太祖虽在胡地,然器宇不凡,非久居人下者,甘心侍奉。”

    公孙萦听到这里,口角含笑,眼神却冷,道:“原来如此!”

    有宫人奉上暖酒,郭霁就此接过品尝,随即赞酒之美,轻轻揭过此话。

    “此酒虽不比宫酿,却是我秋日所酿,若合长御胃口,也算有人赏识。”

    郭霁将空杯置于高案上,道:“相识多年,却并不知娘子还有这等手艺,今日见识了。”

    二人正说着,“吱扭”一声门响,然后便是一阵大大小小的脚步声。

    冷风随之呼呼灌入,穿过槅门,又绕过屏风,歪在床榻上的公孙萦不由自主一个寒噤,向侍奉在侧的那名宫人道:“去看看谁来了。”

    那宫人有些木木讷讷的,答应着便转身去了。

    郭霁暗自叹息着起身,将被衾向上拉至肩上,道:“近日风寒,娘子贵体,也该爱惜些。”

    她不过无意的举动,谁知一向自持的公孙萦却红了眼圈,拉住郭霁的手,道:“阿兕……”

    然而后面的话却又梗在喉间,无可倾吐。郭霁见此,也触动心肠,便只立于窗前,默然垂首。

    “阿母,今日好些了吗?阿弃来看你了!”

    一声稚嫩童声传来,郭霁回头望时,却见一五六龄小儿如雪团般滚入,不顾后面乳母的阻拦,便扑在了床前。

    公孙萦黯淡的眼中顿时有了神采,冷清寡淡的室内陡然热闹起来。

    她伸手抓住险些跌在床头的“阿弃”,笑道:“这样冷天,你来做什么。”

    阿弃尚未来得及说话,身后的乳母忙道:“遵照娘子吩咐不让公子来的,可是公子非说什么‘一日不见阿母,心里便发慌’,奴婢拦也拦不住。”

    公孙萦闻言,又是叹又是笑,向那阿弃道:“你这孩子,不枉阿母疼你这几年。然今日来后,不可再来。”

    阿弃不解,道:“阿母不念阿弃吗?”

    公孙萦满眼柔慈,摇头道:“阿弃是阿母的心肝,怎么能不念?然阿母染了风寒,若将病气过与阿弃可怎么好?”

    那阿弃是个固执的,便用手掰着公孙萦的面孔,笑嘻嘻道:“听阿母一说,病气当为恶物。既如此,阿弃与阿母一同当此恶物,不令阿母独对病气!”

    “病气岂能同当?”公孙萦又是笑又是嗔怪,又将目光转向郭霁,含笑道:“近日风寒,太后想着你我,命使者送来御寒之物。见使者如见太后,阿弃替阿母拜谢太后,并慰劳使者!”

    阿弃顿收了先前跳脱神色,只顺着公孙萦的目光,对着郭霁打量一番,有些认生似的,不肯上前。

    公孙萦便向阿弃推了一把,一面向郭霁笑道:“这孩子自小跟着我,稀见外人,故除在我面前,是有些怯于见人的。”

    郭霁见此,便先上前行礼,不便称皇孙,便称公子道:“崇德殿郭氏再拜公子足下,公子四体康健,长乐无极!”

    阿弃还是有些退怯,只在乳母辅助下还了礼,也不说话。乳母在耳边百般教他,他也只垂了头不言语。乳母无法,便只好替他向郭霁回了祝颂之辞。自此那阿弃全然不似适才欢愉适意,只退在公孙萦身侧紧紧挨着,再也不肯开口。

    公孙萦瞧了瞧阿弃,不觉悲从中来,向郭霁叹道:“这孩子甫一出生,便没了生身母亲,也……没了父亲。生下来没有奶,险些没了命,好容易遇见乳母,这才挽回一条小命。生来数日便孤苦伶仃,连个名字也没人取,我想他如此命苦,便叫‘阿弃’吧。自跟着我颠沛流离,时常担惊受怕。我们母子相保至今,难为他这样。郭长御莫要见怪。”

    郭霁心中大为唏嘘,脸上却笑道:“五六岁的小公子不惯见生人的,比比皆是,长大些便好了,娘子无需忧虑。”

    公孙萦便将阿弃拉入怀中,道:“这孩子虽有些怯懦,心地却纯孝,也乐读善学。我孤栖数年,一片心思全在他身上。日子虽苦,总有寄托。若不是他,也难挨到今日。只可惜他虽有外祖——可无论是公孙家还是萧家,谁也不敢照拂一二。”

    公孙萦说着滚下泪来,郭霁静静听完,想起萧氏为自保竟将萧孺人一条命做了投名状,虽说是为保全家族无可奈何,却也可见凉薄,心中难免觉得惨然,便安慰道:“公子仍有娘子为母,亦是天幸。身居偏宫,却也远离尘嚣。从此安分度日,清净淡泊,岂非福祚?”

    那阿弃虽面有惶恐之色,也照旧不说话,然见公孙萦哭泣,便伸出手指为其拭泪。

    公孙萦这才止了泪,又在阿弃耳边叮嘱几句,方命人将他带回住所去。

    待众人去后,室内独留郭霁,公孙萦默然良久,方感伤道:“阿兕,想我们当日闺中内集,宴饮骑乘,何等欢愉,哪知你我命运不济,各有所痛……”

    郭霁听到此处,忙道:“人生起伏,亦各有命。过往种种,如风似烟,散佚无迹。娘子追怀去日之乐则可,不可余生幽怨。娘子与我,当知命乐天,顺逆不改,或可安度余生,有何不可?”

    公孙萦听闻此言,怔怔瞧了郭霁半日,道:“阿兕,你果真能够无悲无喜,安度余生?”

    郭霁便迎上公孙萦的目光,笑容淡淡,道:“娘子难道不信我?”

    公孙萦听罢,笑得又似欢愉又似悲伤,瞧着郭霁道:“阿兕,我们当日同游同乐,我只觉得你无欲无求,散漫不羁,从来没想到你隐忍深藏至此。”

    郭霁却只淡淡的,待她止了笑,方起身道:“世人各有悲喜,然我适才宽解娘子的话出于一片真心。如今当返还向太后复命,必将娘子诚挚冰心上报太后。”

    公孙萦见她要去,转觉黯然,道:“你亦在权力的猎场,身不由己。自从遭遇突变,故人相弃。今见了你,一晌欢愉。你这一去,不知何日重见。”

    郭霁沉吟道:“太后惦念娘子,必然常遣人问候,相见必有时。我有女侄,追随卫公子亦在娘子处,娘子若有什么话,可由她转达。”

    公孙萦点了点头,道:“阿兕,到底还是你念故人之情。我自入东宫,便知此生休矣,并无所求。然当初我被……悖逆庶人追杀时,多亏阿弃的母亲藏匿,才侥幸逃命。如今我既得抚养阿弃,有了母子名分,唯乞阿弃平安长大,将来……我才能有面目去见萧孺人。”

    郭霁听罢,顿了一顿,道:“公孙娘子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我人微言轻,无可奈何。然凡能周全的定然周全。”

    公孙萦听罢,称谢不已,又道:“你如今虽人微言轻,然你父兄相与不少,你性情德能亦超然于人,将来定有出头之日。”

    郭霁见时辰不早,不再应答,当即辞去。

    公孙萦是个周全之人,便命宫人相送,又特意嘱咐带郭长御与小郭娘子见上一面。

    到了室外,薄雪已停,风却起了,天气愈发冷。

    郭霁裹紧了氅衣随着宫人转而向寝殿之后去,不过片刻来至一处偏院。依然是旧日陈迹,斑驳陆离。然屋宇小巧,反不似前面殿堂那样空旷萧条。

    进了院来,里面有亭台蹊池、槛篱林蒲,虽因冬日花木凋零,依稀可见春夏蓊郁。其间屋舍虽旧,却形制玲珑,正面小小三间堂室,旁有两面厢房而已。屋廊之下,几株腊梅疏条横斜,尚未开放,然骨朵饱满如珠,映着一池冰水,看那光景,不过一月便可盛放。

    郭霁进来时,两名不过十余龄的孩童正在结了冰的池塘边堆雪人,笑着指指点点,又弯腰捧起薄雪,这里抹一下,那里添一把,十分欢愉。

    “阿同,还不快来,你姑母来看你了。”

    宫人一声高呼,阿同的手一抖,雪人的鼻子便歪在了一旁,她惊得回头,却见郭霁遥遥向这边而来。

    阿同赶忙迎上来,道:“这样冷的天,姑母怎么来了?”

    郭霁拉住奔跑的阿同,并不急着说私情话,却望向池边的垂髫孩童,衣衫单薄,瘦削的不似十龄孩童。她心知那便是悖逆庶人与外室卫氏所生之子,人称“卫皇孙”的,便远远地行了揖拜之礼。那孩童见了,呆了一呆,却也还了礼。

    “风雪天气,你怎么也不劝谏,倒与‘卫公子’在雪地里胡闹,伤了风如何是好?”

    见郭霁责备,阿同颇不服气,仰起脸来,道:“这算什么?去岁在桂宫,大雪封山,又与饥寒。寒冬腊月我们也曾在湖里打冰夹鱼呢。”

    郭霁听得心惊,脸上却带笑嗔道:“那是没办法,如今身处宫禁,怎能不仔细保养?你既追随公子,当事事以保全公子为先,该尽职尽责才是,断不能跟着胡闹。”

    阿同不愿当面反驳,便只好答应着,又怕郭霁啰嗦,便拉着到室内叙话。

    郭霁亦有心事,便跟着去了阿同所居的厢房。一入内室,却见小小一间,陈设虽简陋,却也整洁。只是室内并无烧炭取暖的迹象,寒冷犹如室外。

    郭霁早已瞧见了阿同不甚厚实的装束,只是在外面不便表现出来,既入内室,便向她衣襟上拈了一把,果然稀薄的很。又到了床边一摸那衾褥,可怜只有薄薄的一层丝絮,不由伫立良久,方道:“阿同,你受苦了。都是我虑事不周,不知你度日如此艰难……”

    见郭霁愧疚自谴,阿同忙笑道:“才一入冬,五姑母就命人送来了厚实丝绵衾枕与衣物酒食。便是在掖廷的那几年,也有太后垂问,四伯父并五姑母照拂,日子还过得去。”

    “那为何衾褥衣物单薄至此?”

    阿同便叹了一声,道:“姑母有所不知,这西内用度拮据,公子弃年最幼,凡事先尽着他,轮到卫公子,往往要等很久。我与卫公子自幼相识,如今受命侍奉,哪能我衣食轻暖合宜,令公子独受委屈呢?”

    郭霁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阿同待人如此诚挚,倒是难得。我明日命人送来衣衾……卫公子那边,我悄悄做了再送进来。”

    阿同便笑道:“姑母不需急着做,我得了衣食,先挑了好的送到公孙娘子处奉与公子弃。余下的,我便与卫公子分食,分用。姑母送了我的来,便有公子的。”

    郭霁大为惊奇,道:“饮食可以分,衾枕可以进奉,衣物可如何分?”

    阿同便拉了拉自己的衣袖,送到郭霁面前,道:“姑母看看,我这衣衫虽薄,却是上好丝絮。五姑母送来的被衾,我原要奉与公子的,只是公子说什么都不肯。我便将被衾拆了,将里面绵絮撕得均匀,分摊在我二人的衾褥中,这样便谁也不至于受冷。绵衣也是如此。”

    阿同曾是千怜百宠的豪门娇女,叔父叔母并兄嫂的掌上明珠。便是那卫皇孙虽身份不明,却也是故东宫所心爱的,如今竟贫寒如此——郭霁听了,鼻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好容易忍住了,笑道:“到底是阿同,智计过人。”

    阿同便笑了笑,道:“哪有什么智计不智计的,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

    郭霁心中怜惜,道:“阿同,我如今虽人微言轻,然毕竟在太后身边。你且忍耐几日,我当寻个机遇,将你调到别出去。在等个二三年,你行过及笄礼,我便求了太后给你寻个归宿。”

    阿同闻此,却收了笑,仰面回道:“姑母为我费心谋划,我衷心感激。可是我情愿留在此处,不愿离去。”

    此语出人意料,违背常情,郭霁大为惊愕,道:“这是为何?”

    阿同酝酿半日,方道:“姑母有所不知,我初到掖廷时,只觉生无可恋,一心求死。有一日高烧不止,也无人理睬,眼看着不行了,多亏了卫公子四处苦求央告,打动了掖廷丞,才叫人医活是我。那时他才四岁,见我醒了,眼巴巴地守在床边,说‘姊姊你可醒过来了,我生怕连你也弃我而去,这世间可就太孤单了’。我见了卫公子的那双眼睛,听了他的这一番话,从此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公子于我,恩同再造,我们约定同生死,共患难的。”

    郭霁知道其心至坚,难以违背,只好姑且随她。二人不过又叙了几句话,时辰已然不早,已有跟来的宫人相催,郭霁不得不回去复命。

    阿同是个爽快的,并不缠绵纠结,反倒催了郭霁快去。

    郭霁离去时,那卫公子也来相送,郭霁不由暗自大量,却见此子虽年幼瘦怯,气度却稳重,不笑时有几分与年貌不相当的冷峻威严,一笑时却又温暖灿然犹如春风拂面。

    他的样子必然是肖母的,郭霁凭着幼时的记忆,再次想起了那个能令众生颠倒的倾国美人。

    可惜命薄了些,独令这孩子存留凉薄人世。她生前虽得了邵璟的倾心,故太子的独宠,可一生必然是颠沛坎坷的,不知死后是否泯灭一身哀苦。

    郭霁只记得那夜明月清冷,邵璟独立孤坟,说不出的凄凉。

    在郭霁纷拂的怀想间,阿同却向那卫公子耳边低声密语。

    卫公子脸上划过片刻的沉思,终于点了点头。

    阿同向卫公子会心一笑,趁着送别,避开了众人,将一方尺牍暗暗塞在郭霁手中,低声道:“请姑母为公子转交右将军。”

    郭霁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将尺牍接过,置于袖袋中。

    右将军——邵璟?

    郭霁想起来了,这个年才十龄的卫皇孙能得存活,能入天家谍谱,皆是邵璟一力促成。

    她心中不觉疑惑,邵璟出手救他,是因揣摩先帝心思?还是别有所图?亦或者因为……他的母亲?

    想到这里,郭霁的思绪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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