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闯漪澜殿的时候,梁后正单独召见姜策,听他陈奏朝中众臣对韩懿私贷官粟一事的纷纷论议。
太尉姜策侍奉先帝十数年,深知打蛇打七寸的道理,他并不似御史中丞黄瑾那样絮絮叨叨,罗列了韩懿十余罪过,也不似那些以死谏务、成日里唾沫横飞一副为圣人代言的御使们一样咄咄逼人。
听见梁后的询问后,姜策神色平和,一面思忖,一面微微捋须。这姜策不足五十,然行事最是老道,留的一把美髯,更显稳重。
“韩懿这少年幼时常在先帝左右,蒙先帝亲自指点,德才兼备,京中少年无有出其右者,只是行事太过鲁莽,竟至闯下这等大祸。”说罢,连连叹息。
梁后听他这样说,也不禁为之叹惋,道:“你说的何尝不是,我侍奉先帝伊始,他才是个十龄孩童。我亲眼见先帝对他疼爱有加,不下诸皇子。后来他到了十二三岁,先帝不得已才命他出宫还家。临行前,他百般依恋。先帝也不舍,亲自召见韩氏旧家仆,述说其父祖为国事捐躯之忠,谆谆叮咛,令他们忠于旧主,扶持少主。后来这韩懿虽出宫了,还时常受召入宫来承欢于先帝膝下,和乐融洽更胜诸皇子。就连他的加冠礼,也是在宫中举行,先帝不愿假手于人,亲自主持,就连取字‘令德’,也是先帝望其有美德殊行。如今想来,宛如昨日,谁知十余年都过去了。”
说到此处,无论是梁后还是姜策,都仿佛沉浸于忆旧的温柔慈悯中,谁都没在说话。跪坐在角落中,正挥笔做记录的郭霁也不禁暂时停笔,目光静静落在二人身上,她知道,在这温情脉脉的追忆叙旧背后,才是无声无息、敌进我退的暗暗较量。
果然,太尉姜策露出一个柔和慈爱的笑容,起身避席,躬身道:“正因如此,太后才不得不猛药去疴,有所取舍!”
梁后笑道:“太尉何其言重,竟将此人比作务必去除的沉疴?”
姜策道:“臣不担忧韩懿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也不疑他擅开官仓非为百姓。唯怕今日若不严惩,他日纷纷效仿,法度何在?若有奸佞之徒,图谋不轨如何?”
梁后不觉一怔,再去看姜策时,却见他目光湛湛,锋芒照人,浑然不是适才模样,心中暗自讶异,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默然不应。
正在旁边侍奉的孙蕙见机,忙命宫人添酒,一时宫人手捧美酒菜肴进献承奉。那孙蕙笑道:“这是去岁崇德殿后面那棵枣树所产的枣子,妾见其红润软甜,便按着家乡的法子自酿的枣酒,虽不比宫中庖厨,却最是滋补。今日太后有贵客,妾便自作主张,进奉与太后待客。”
梁后知道孙蕙是来解围,笑着请姜策归席品尝,道:“孙詹事的枣酒,也曾进奉先帝。听闻太尉乃晋中人,不知可曾尝过此味?”
姜策先是道了谢,便举酒敬了梁后,梁后饮罢,方才自饮,放下酒杯,赞道:“孙詹事是晋阳人?这酒竟与我少时在晋阳所尝一般无二。”
孙蕙欠身道:“妾乃西河人,然祖母是晋阳人,这酿酒之法,便是祖母所授。”
姜策频频点头,道:“我年少离开晋阳,多年未归,久不尝故里味道,今日托赖孙詹事,以解思乡之渴,感激不尽。”
孙蕙极知分寸,闻言只一拜便退至梁后身侧侍立,再不多言。姜策亦知今日梁后宣他来北宫,并非为了品酒,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脸上却一派和乐,看不出丝毫戒备。
梁后又请姜策饮酒,待酒渐入佳境时,忽道:“淮水沉船一案如何了?”
“淮水沉船”是近日的一件大事,朝臣纷纷上书论及。虽是国之大事,郭霁不得直接参与,然她常为梁后整理文书,故而知情。这几个字入耳,她便明白了梁后的意图。
上月一艘满载珍奇贡品的大船行至淮水时,忽遇风浪,沉没水底,满船的贡品尽打了水漂。出了这样大事,不但转运使者要治罪,便是掌管此事的公卿也要受牵连。可巧此事正是姜策族兄姜桓主持。这也罢了,近日更有传闻,说贡船沉没并非天灾,乃是人祸。
如今姜策一方矛头直指韩懿,梁后无法,只得亮出姜桓所掌贡船沉没一事,意在平息事端,平衡双方。梁后这样做,必然是有心要保韩懿。毕竟韩懿自悖逆庶人时便力挺梁氏一族,若此时舍弃韩懿,未免令人寒心。
姜策却也不慌张,朗声道:“此乃廷尉之事,臣不敢越俎代庖。”
梁后目光微扫,笑道:“虽是廷尉事,然公身为太尉,贡船沉没,也当知情。今日又不是堂上会审,不过你我之间闲谈,太尉何须谨慎若此?”
姜策道:“正因臣蒙天子之赐,忝居高位,一言一行,不敢不慎之又慎。正因事关重大,一言而兴人,一言而废人,不敢作笑谈闲言。朝廷自有法度,臣不敢以亲疏故干扰刑赏!”
梁后顾左右而笑道:“难怪先帝器重太尉,今日始知其中深意。”
“臣无德无能,不过仰赖先帝及陛下厚恩,凡有所知,不敢不尽言;凡有所疑,不敢有妄言。”
“太尉公而无私,乃社稷之福,天子年幼,能得此股肱辅佐,何其有幸。我为天子敬太尉一杯!”
看着梁后笑吟吟举杯,满眼的激赏与欢欣,郭霁却me没来由地忽觉心头一寒——梁后贵为太后,搬出姜桓来,已经是要与姜策等人求和了,然一向锋芒不露的姜策忽改常度,竟然毫不让步,大有舍姜桓以明立场的意思。
姜策在先帝身边数十年,谨慎周全、滴水不露,如今却寸步不让。可见此人并不仅知退,也知进。到底是梁略欲行新法触动了豪门氏族之利,而在郭氏倾覆、公孙氏蛰伏后,姜氏便成了豪族之首,姜策焉有不出头的道理。
若是父亲还在,他会怎样呢?郭霁的心头蓦地闪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他们郭氏也曾是世家之首,譬如如今的姜氏——这念头在心头倏然闪现,旋即引发一阵黯然——父亲早已不在了,这世上所有的枯荣穷达皆与他无关了。
父亲的坟独在富平已有六载,因流离颠沛不得儿女祭拜,又该是何等孤寂。郭霁一阵悲酸,眼泪险些掉下来。
可是,人之辞世甚至不如花之辞树。花落了明年会再开,人没了却幽闭尘埃,再也回不来了。一切的欢喜伤悲、生老病死,都再也无关了,那么也就不会孤寂了吧。
一瞬间,在这暗流涌动的宫殿,她耳畔忽响起多年前在韩懿的夜宴上,曹英的挽歌:
生游天地间,飘如孤行客。
高堂悬明镜,朝青暮成雪。
堂上正欢歌,忽宿荒野外。
有口不复言,有目不可视。
悲风为我旋,白杨作呜咽。
亲戚来相送,抚我泪衷肠。
归去或泣涕,俄作灯前语。
世上千万年,长江送流水。
人生几代谢,逝者万事空。
千秋人皆同,此恨何茫然。
第一次听这挽歌时,还是先帝昭武十年的初夏夜,距今足有六七年之久。曹英固然是个钻营的负义人,可是挽歌却着实唱得好,悲悲戚戚,声情并茂,勾得年少不识愁滋味的少女莫名流泪。
那时的梁武没心没肺,还来笑她。
现在,他大概不会再来笑她了。日日地醉生梦死,他何尝还是当初的梁武呢?有时候经过那些酒肆的,看见觥筹交错的人影,听见醉笑连篇的喧嚷,便不由想,不知梁武是不是在里面。如果他就在里面,或者刚刚迎面走出,她又该当如何。
好在每次都是有惊无险,她一次也没遇到他。她每次都觉得心底的石头落了地,却又一阵一阵地泛起空虚,没着没落……
梁武就是在这时因无召径入,擅闯漪澜殿而被令狐遂等人用刀架住。
当近身宫人悄悄将这消息报知梁后时,郭霁虽尚不知何事,然见她眉头暗皱,便知必然棘手。
姜策何其识趣,当即再拜辞去。
“让那个孽障进来吧。”
姜策去的远了,梁后才发话。声音倒也平静,平静得可怕。
郭霁见此,亦悄悄屏退殿上宫人内侍,只留下两名亲近宫人侍奉。
不久梁武被令狐遂等人围随上殿,见了梁后也不说话,只默然叩首。
梁后愈是怒极,愈是引而不发,只冷笑道:“上个殿罢了,竟有如此阵仗!若不知道你是我亲弟的,还以为你这是要反呢!”
梁武并不抬头,照旧跪在殿上,道:“臣并不敢反!只是不明白,太后乃臣之姊,不过欲要请见,何以交戟不纳?”
梁后忍无可忍,反而笑道:“亏你还做过宫门司马,行事竟无章法。若不是令狐顾念你是我亲弟,何止交戟不纳!只怕要刀兵加身了。又岂容你在此强词夺理!”
梁武终于把头抬起来了,脸上一片的红晕,显然是饮了酒。此时又把头一拧,越发显得狂悖。更以一双自带傲气的双眼斜睨,瞥向令狐遂,道:“就凭他!若不是念他为太后看守门户……”
“住口!”
见梁武无礼,言辞伤人,眼见得就差喊令狐遂是看门狗了,一直隐忍的梁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令狐遂被骂,脸颊几不可察地一抽,然见梁后动怒,硬生生将耻辱吞咽,道:“太后息怒,梁四公子酒后无仪,太后为此伤神,实在不值。不如先请四公子回去醒了酒……”
“令狐遂,太后面前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我是酒后失仪吗?”梁武口角笑冷,满含讥刺。
令狐遂本想息事宁人,哪知梁武竟反咬一口。梁武到底是梁氏嫡系一脉,是梁后宠弟,此时若闹僵了实为不智,于是缄口不言。
梁后瞧了瞧眼前情景,一腔愤怒忽而转做悲辛,沉默良久,向令狐遂等道:“君等且退下,只留下这个不知亲疏远近的孽障,我单独与他算!”
令狐遂身为北宫卫尉,最受太后宠信,因此太后殿亦不用羽林虎贲,连殿上守卫也只命他一人掌控。梁武虽是太后亲弟,然更是君臣,若独留下他在殿中惊扰了太后,后果不堪设想。
“外臣上殿,若无近侍,于礼不合。况四公子醉酒,须当守卫。”
令狐遂所言合乎礼仪法度,涉及宫中戍卫,梁后无法以权势命人,百感交集,半日方道:“令狐……”
梁后最是性子坚韧,虽从无疾言厉色,却也鲜少露出这样哀恳的神色来,何况是面对臣子。令狐遂大是不忍,沉思片刻道:“臣且退去,就在殿外。若有异常,臣当急入,以护太后安!”
说罢,他目视众卫士,依次退出。郭霁见此,知道梁后与梁武之间必有隐事,也与两名宫人随之拜辞退去。待将至门口时,忽闻身后一声“郭长御留下”,不由心中一凛。她不明白太后要处理家事,为何独留下她,也不知留下是吉是凶。可是太后之命又不可违,她只好默默返回殿中,肃立一旁。
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沉寂,沉寂中却是汹涌的爱恨嗔怨被沉下去,浮上来,再沉下去,再浮上来……不断去而复返的浮沉令人欲罢不能地想逃,又令人难以忍受地欲狂。仿佛暴风将至的平静,又仿佛是无边无底的幽洞。
“阿弟……”梁后借着沉默将情绪平复了许久,开口时还是有些伤感,“你今日非要闯宫,明日必然又是一场是非。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梁武见此,语气平和而压抑,低头道:“我和长公主……真的……没有办法……”
“真的什么?”
梁后的语气深沉,虽并不高声,却不怒自威。一言既出,梁武不自主地住了口。
梁后便在坐前出了半日神,才起身到了梁武面前,怔怔瞧了他很久,语重心长道:“她是天之骄女,确实跋扈了些。可是待你如何,人人看在眼里。你素来待她冷淡不说,又弄出个有孕的外室羞辱她,才至于今日。若你肯假以辞色,她何尝不能千依百顺?你身为夫婿,便给她个台阶下又怎么了?何苦闹成这样?”
梁后最是克制,可如今面对宠爱的亲弟,难得真情流露,郭霁亦且深为动容。当初她与梁武相逢于无忧无虑年少岁月,最难得年貌相当、欢愉款洽。彼时倾心之相与、性情之投契,宿世难求。谁知镜花水月,终成长恨,隐痛至今。她既如此,梁武亦必。可是既已屈从于势,意愿成空,又何苦作茧自缚?她不自禁地瞧向梁武,心中自苦,又想设若自己是梁武,该如何是好?
梁后看着眼前的一言不发的梁武,弯下腰,柔声道:“我家起于边塞,筚路蓝缕,方得尺寸功业。然自你生时,父亲已功成名就,母亲亦系出氏族,你生来便养尊处优,合族疼宠。看似爱宠优渥,却无法如兄长那样与父亲出生入死,建功立业。你的处境,阿姊都知道。阿姊也知道你天赋卓异,不输于人,只是少了历练。你忘了父亲是为何薨逝?你还记得父亲临别教诲吗?”
“记得,父亲是因为当年悖逆庶人陷害,险些家破人亡,忧愤成疾。”梁武恻然道:“父亲临别,教我等居常则如潜龙沉渊,克己固守,当可身无所侮;时来则似长空击雁,勇决果断,必求一击即中。”
梁后先是含悲思忆,旋即转作欣慰,微笑颔首道:“阿弟既然记得,那必然知道什么叫克己固守。你尚年少,心有所系也是人之常情。可若一味沉溺儿女私情,不知经营世务,如何称得上克己?若常时不克己,如何急时一击即中?”
郭霁在旁冷眼旁观,骤闻此言,不由心中一阵惊跳,暗中窥看,却又见梁后神色柔慈,温言款语,看似并无他意,这才稍稍放心。
梁后见梁武平和许多,到底是亲兄弟,于是满眼怜惜,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看广武侯与清平县主,虽则情意冷落,然到底夫妇一体。世间夫妇,又有几人情投意合?你回去好好地哄一哄长公主,维持人前体面,你好去建功立业,博个夫荣妻贵、家族兴旺,那才不虚此生!”
梁武似乎是听进去了,神色平和,抬头看着梁后,忽然一笑道:“太后说的极是,可是已经晚了,我早把和离书丢给她了。”
猝起不妨、变故陡生,梁后只觉眼前一黑,险些跌在地上,郭霁在后冷眼瞧见,一个箭步冲到身边,堪堪扶住。梁后一定是惊怒攻心,抽空了浑身精力。郭霁只觉梁后的整个身子都靠了过来,沉重地令她难以支撑。她心下担忧,犹豫着要不要叫人进来,哪知不过片刻,手上重量忽然一空——梁后猛然起身,直挺挺站在梁武面前,瘦长的身躯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支撑着,悚然惊人。
“太后……”梁武看着梁后,神色不忍,话说了半截,忽改口道:“阿姊……”
梁后怔怔地矗立良久,忽转头向郭霁招手。郭霁见她神色疲惫,只道是让她来扶持,急趋上前。才到跟前,却被梁后紧紧拉住手,猛地送在梁武面前。郭霁心中骇然,却又不知何去何从,就那样茫然地站在了梁后与梁武之间,耳边听着梁后的话语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其中寒意森森,刺得她脊背生冷。
“你想要的人,是她吧!我便把她赐给你。”
郭霁心中懵懂,双眼却明光朗朗,尽将梁武的神色捕获地历历分明。可是看的虽然清楚,却又说不出那曾经熟悉的面庞上是怎样的神色,是隐藏,是显露,是震惊,是欢喜,是欲盖弥彰,是含混不清……
想必梁武大惊大愕之下,早已分不清梁后是成全还是试探,言语背后潜藏的是意外之幸,还是不测之威,于是所有的迟疑猜测、迷惑渴求,本是隐藏思量,却全在一瞬之间写在了脸上。
亲疏有别,福祸相异,梁武面对的不仅仅是手握权柄的太后,更是他的亲姊。郭霁却截然不同,君臣上下,尊卑有别,生杀予夺,任由宰割,她到底比梁武反应得快,遽然转身,以首扣地,诚惶诚恐:“贱妾性命、一族得赦罪,皆由太后保全;能得以愚鲁只身近身侍奉,尽是太后成就。妾既有罪,深负太后,死亦何辜!斧钺汤镬,诚甘乐之!”
梁后却低头看着她,笑容泛着冷意:“你侍奉谨慎,从无罪过。我心疼亲弟,亦怜你辛苦,今日吾意在成全,何故相疑?”
郭霁闻言,更是恐惧,俯伏哀戚,泪如雨下:“太后怜妾辛苦,必知妾一腔笃诚,深自鉴戒,从未有非分之想。只愿惕惕怵怵、兢兢业业,终身侍奉太后!太后今日之命,实陷妾于万劫不复。妾自知不能成活,从此拜别太后,祈愿太后四体康健,千秋万岁!”
梁后见郭霁神情悲切而目光决绝,终于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志坚意诚,正道直行,然波涛欲静而风浪不止,奈何?”
郭霁默然沉思,膝行转身,面对梁武,四目相对,缓缓陈道:“妾与梁四公子年少相识,本是京中世家儿女常态,并无他意。后来妾家因事获罪,自是云泥之别,更不敢痴心妄想。公子身负凌云大志,正该建功业于当世,书名姓于竹帛。今日之事,必有挂误。恳请公子出言澄清,怜我性命!”
梁武无意识地看着她的脸,无意识地听着她的话,无意识地受着她的拜求,无意识地向她还礼,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猛然醒悟,只听见空寂的宫殿没有一丝声息的时候,这才一笑,带着几分骄狂,傲然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又是年少相识!又是痴心妄想!简直不知所云!若是你还是郭氏贵女,我自然还有几分意思。如今我连长公主都不放在眼里,哪里能瞧上你?”
郭霁当然知道他所言非实,可是听在耳内,还是五内俱焚,她忍泪道:“有公子今日之言,我郭氏一门得救矣。公子恩德,没齿难忘。”
梁武别过脸去,不再看她,随即又自行起身,再不顾尊卑礼仪,向梁后道:“此事都是令狐遂那个小人从中作祟!他意欲隔绝内外,架空太后,于是搜求阴私,罗织罪名。眼见无果,便捏造污蔑,胡乱攀扯,意在离间亲情,致令太后与臣有隙!”
梁后见事见功效,便道:“此事不关令狐,皆因你与长公主两情不谐,我命他去查明情况,谁知被人蒙蔽。此等讹误,险些冤屈了好人,都是你胡闹!自古以来,臣子尚公主,事关国体,哪里有休弃和离之说?”
“太后说的是,没有休弃和离之说,都是臣胡闹。”梁武一面重复着梁后的话,一面谢罪,道:“我回去便向长公主请罪,愿破镜重圆。”
他说着,又含笑看向郭霁道:“也不知什么小人谗言媚主,害你担惊受怕。太后身边全靠你辅佐,今日事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见他从来没有过的言谈规矩,郭霁心底泛酸,她只觉在那春风和煦般的笑容里,藏着成灰的心事。
“梁四公子教诲,深铭于心。妾当侍奉太后,接近忠诚。”
梁后已经归坐,目光从高处飘来,落在在二人之间,似乎无甚意趣,向郭霁道:“之前已宣召大将军与右将军来议事,想必二人已到,郭长御派个人前去招待,且令他二人稍候片刻。”
郭霁知道此事总算过去了,提在胸腔的一口气总算落回原处,她这才惊觉背后一片冰凉,衣衫早被湿透。既然得令,她便慢慢退出漪澜殿。才出了门,便见令狐遂亲自站在廊上,全神戒备。
见她出来,令狐遂上前低声道:“情形如何?”
郭霁却想起适才梁后与梁武的话,知道令狐遂曾受命追查她与梁武的旧事,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到底定了定神道:“已经没事了。”
令狐遂瞧着她的样子,欲言又止,半日又道:“长御的发髻散了。”
郭霁知道他是在提醒,点点头,自去值宿房中稍作整顿,又从宫人那里打听得梁略与邵璟已在前面偏殿等候。原本要命人去传话的,想了想,又起身亲自去了。
她到偏殿的时候梁略与邵璟二人正品着宫人奉上的美酒,喁喁闲谈。
“一会还有正事,你少饮几杯,不可误事。”
“太后赐酒,岂可不遵?当日大将军也称海量,如今却怯于这几杯酒?”
“罢了,你尽可恣意尽兴。”这声音沉稳中透着几分无奈,忽又叹道:“淮水沉船一案,也不知查的如何了。”
“大将军想查出什么来?”漫不经心却又别有深意,这口气,一听就是邵璟。
“事实罢了,还能是什么?元璨真是诙谐。一会见了太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定要借此机会,向太后陈明真相,击破姜伯谋的妄言。”
“大将军真的以为太后是被姜氏等人蒙蔽?”邵璟轻轻一笑。
“元璨的意思……”
“太后是梁氏之女,也是天子之母。”邵璟顿了一顿,道:“大将军若要说服太后,先要明白此中关要。”
“你是说……太后不欲整顿法度,是为了……制衡?”
“大将军不识全貌,实因身在其中。太后睿智卓识,什么看不清?她所担忧的,不只是陛下,还有君家后世的安危荣辱。”
半晌无声,梁略正要说什么事,忽见邵璟向门边一瞥,笑对外面道:“郭长御来了?”
梁略听说是郭霁到了,可谓正中下怀。他正欲打探姜策觐见之状,于是微微侧目,只见郭霁已款款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