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粤啊,你毁了我这辈子所有的雨天,知道吗?”
何嘉佑的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最后几个字尾音的颤抖。
室外大雨仍在下,天地间一片昏暗,水晶吊灯垂坠的长长流苏映在他眼底一片破碎的流光,仿佛随时就要熄灭了。
钟粤几乎把手心掐出血来才抑制住自己想要拥抱他的冲动。
他今天的样子照例很好看,平时少年感十足的碎发特地用发胶固定过,浅色系的礼服自带柔和光泽,衬得他浪漫而矜贵。
可就是这样一个哪怕谈一天都足以载入家族史的男人,眼下却这样我见犹怜地看着她,钟粤愧疚到根本不敢和他对视,只能别开了视线。
“恭喜啊周总。”严湄不动声色挡在了何嘉佑前面,和周锦程应酬道:“春节前的话,这婚礼筹备期也就还剩三个多月了?”
周锦程说:“是仓促了点,不过如果用心准备也差不多够了。”
严湄一边点头,一边把周锦程和钟粤往里面让。
何家大宅的首层主厅是古典风格的挑高设计,空间大得几乎能容下一个小型婚礼,眼下作为一个简单而轻松的西式午宴场地更是绰绰有余。
所有人都在移动,唯有何嘉佑一动没动,仍旧怔怔地杵在原地。
许延青和彭澍看不下去,过去拉住了他,并跟何世雄说带他去换件衣服。
钟粤没心思分给他,落座后就拿出了手机。距离刚才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小三十分钟,她必须确认严湄是有按照约定积极去营救她爸的。
「放心。」和一众宾客谈笑风生的严湄在五分钟后回了她,「只是,你必须得保证无论如何都要叫他死心。」
发完又加了一条:「钟小姐果然好手段,连周锦程这张长期饭票都拿得到。」
钟粤一秒都没有犹豫,回她:「谢谢,你也放心。」
又问:「我爸的事什么时候有结果?」
「半个小时之内你会接到电话。」
竟然这么快。
钟粤拧了拧眉,心底的怀疑呼之欲出:「严总这样会让我觉得事情就是你们做的。」
「你想太多了,要不是心疼小佑从凌晨跪到天亮,你以为我们稀罕插手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
跪到天亮?
钟粤的头顿时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何嘉佑出门之前说的他一定能赢,方法就是把尊严先用膝盖碾碎再双手奉献给自己最不想对之低头的人吗?
这个傻子!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钟粤,又哪里值得他这样?
窗外的雷声轰然而至,并直接关掉了她世界所有的灯。
内心对某些事情的恐慌在此刻全然超过了她从小到大对大自然的恐惧,以至于她忽地一下就起了身,只想远离这里所有的一切。
“钟粤,你去哪?要我陪吗?”周锦程疑惑地抓住了她的手。
“没事,我出去接个电话。”钟粤甩开他的手,并跌跌撞撞往门廊方向走去。
不想没走几步就被一个人拦住。
“你干什么去?”
彭澍双手插袋斜斜倚在墙上,眼底都是冷意和蔑视。
“关你什么事?”
钟粤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径直从他身边绕开。
她是对不起何嘉佑,可也不代表随便谁都可以跳出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她。
门廊很长,除了偶尔匆匆而过的佣人之外再无他人。大厅内的宴饮声、音乐声和屋檐落下来雨声汇聚在一起,只让人觉得空茫而孤寂。
不知走了多远,耳边的嘈杂终于逐渐安静了下来。
钟粤正准备做个深呼吸,驱散一下来自肺泡的窒息感,不想下一秒就被什么人扯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并重重关上了门。
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极暗,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钟粤差点尖叫出声,可还没等她发出声音唇就被对方强势地封住了。
她本能去推他,感官却比大脑更早认出了他。
茶调香水混合清新雨气和泥土的芬芳,隐约还带着点铁锈的味道,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她无比熟悉和心安。
身体一软,手腕就滑了下来。
然后就是两人不顾一切的相互侵蚀和占有。何嘉佑俯身捏着她的下巴,让她只能仰着头被迫承受他的吻,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用掌心护着她后脑的伤口,生怕她碰到后面的墙壁。
她感受到了他的不甘和强势,又不可控制地想起他们青涩的初吻——因为停电而陷入昏暗的大排档包厢,和眼下的情景是多么的相似。
短短数月,于她却像过去了半辈子,她陷在这半生的泥泞和潮湿里走不出来,只想大哭一场。
于是她便真的哭了。
不知是不是品尝到了她泪水的咸涩,何嘉佑缓缓停下了动作,并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你哭什么?”
“没什么。”
“是因为还爱我吗?”
钟粤的眼泪扑簌不止,“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那就不要分手。”
“抱歉,我已经答应了另一个人的求婚。”
何嘉佑的声音听上去无限痛苦,“钟粤,你记不记得今天早晨答应过我什么?”
他不提这个还好,提这个反而让钟粤无法控制地想起他为了她向他父母俯首称臣的样子。
这座城大雨连绵的秋天地板有多湿冷她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
一想到如果他选择和她在一起,就要这样委曲求全一辈子,她就心如刀绞。
如此,她就更不得不狠下心用力推远他。
“人是会变的。”
“我们也才分开不到十二个小时而已!”
钟粤满不在乎地笑笑,“你早该知道我是这样的人。想当初,我不也是抛弃了江丞转身就投入了你的怀抱吗?”
何嘉佑似是难以相信,“我和他在你心里竟是一样的吗?”
“怎么会一样?”钟粤用力刺向他,“江丞毕竟是我的初恋,我们曾在一起三年,这一点你知道的。”
“那我呢?”何嘉佑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有很明显的哭腔。
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了一种痛彻心扉的撕裂感中,半晌,谁都没有说话。
失去四根手指的父亲在泥水里哀嚎着,提醒着钟粤必须狠下心来继续言不由衷,“你啊,只是我戒断期的药而已啊。现在我愈合了,自然就不需要你了。”
“药?”
“是。”
“那周锦程呢?”
“他是我的结婚对象啊。”
何嘉佑仍然不甘心,“为什么选他?”
“因为。”钟粤咬咬牙,“他出的价码更高。”
“所以你一点都不爱他,对吗?”
钟粤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何嘉佑,爱情是可以培养的,我可以接受先婚后爱的设定。再说,结婚就结婚,谈爱情做什么,幼不幼稚?”
“所以,你和一个男人上床可以完全和爱情没关系?”
钟粤呼吸一滞,却也只能嘴硬道:“当然。”
过了几秒又补充道:“爱情是你们这种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富家子才会去玩的游戏。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而言,爱情就是奢侈品,我们光是活着就已经很费力气了!你也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平心而论,我要是没有这张脸,你还会爱我吗?我们也只认识了短短几个月而已!在这一点上,你和周锦程又有什么区别?”
何嘉佑气急,咬牙道:“可是他已经老了,你是想往后几十年都只能靠小玩具获得快乐了吗?”
好恶毒和刻薄!
“要你管?”
钟粤懒得理他,转身就走,他却发了狠似的死都不肯放手,她越挣扎他钳得越紧,恨不能嵌入她血肉似的。
“何嘉佑,我疼!”
“疼忍着!”
他又俯下身来亲她。
“求求你不要,我没时间了。”钟粤快哭了。
“乖,就再亲一会儿。”他轻声哄着她,温柔的吻从她的耳朵慢慢到脖颈,再辗转到她唇边。
只是这样,她就感觉自己已经被他融化了。
可不知怎么空气中的铁锈味似乎越来越重,钟粤疑惑地睁开眼,借着拉扯中被掀开的窗帘边缘的自然光,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此刻的何嘉佑几乎满头满脸都是伤痕,衣服上还沾着不明的泥水,狼狈得如同刚死里逃生一样!
难怪刚接吻的时候她闻他身上有种奇怪的泥土味道呢!
“你这什么情况啊何嘉佑!”钟粤别开头,失声喊到。
何嘉佑却不以为意,“我从二楼的窗户跳下来的,为了增加缓冲,就只能跳到灌木丛里了。”
钟粤的眼泪挂在脸上,既震惊又心疼,又气又急地打了他胳膊一下,“你疯了啊何嘉佑!二楼跳下来……会死人的!”
何嘉佑冷笑,“你又不爱我,管我是死是活?”
钟粤还是不理解,“好好的楼梯你不走,你跳什么窗户!”
“因为,走楼梯会被他们看见。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我爸妈威胁你什么了?”
钟粤泪如雨下,“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
何嘉佑疑惑,“不是彭澍跟你说的我在这等你吗?”
钟粤这才明白彭澍刚在路上拦住她本来是要干嘛,“我是自己出来透气的。”
何嘉佑温柔亲了她额头一下,“你看,我们多心有灵犀。所以宝贝,你跟我走吧。其实我什么都明白了,你突然说要嫁给周锦程也只是权宜之计,没错吧?我的心不是木头做的,我才不信我只是你熬过戒断期的药,至少……”
何嘉佑顿了顿,“你对我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对吗?”
“我对你……”钟粤碎成了千万片,痛得她根本不知道如何缓解,只能一边流泪一边承认,“当然不是无知无觉的。”
“那就跟我走吧,我们一块去法国,去找我妈妈,我是说唯一爱过的的那个妈妈,再也不回来了,好吗?”何嘉佑的声音近乎祈求。
“对不起。”钟粤退后一步,后脑被磕到,痛得她龇牙咧嘴,“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有我爸,还有我弟,还有很多事没弄清楚没解决,我必须得留下来。”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默默对视了一会儿,谁都找不到解决眼下困境的那条路。
“所以你一定要嫁给周锦程?”
“对不起。”
“钟粤,我就是你随便可以丢弃的人吗?你忘了你从云南出差带回来给我的礼物是什么了吗?一条大鲸鱼和一条小鲸鱼,你弄丢了陪我长大最重要的东西,答应会永远陪着我的。”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钟粤感觉自己再待下去就要改变主意了,赶紧趁他不备挣脱了他的怀抱,离开之前想起什么,又回头加了句,“你花在我身上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说完也不再去看他是什么反应,直接出了门。
回到大厅的座位,正准备出门来找她的周锦程就投来深邃的目光,“钟粤,我从来不乱开玩笑,也不喜欢乱开玩笑的人,你懂吗?”
钟粤心口一刺,勉强笑笑,“你放心周老板,我也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那就好。”周锦程目光在她身后的方向轻轻滑过,最后落在她的唇上,指腹在她唇角轻轻一抿,“怎么这么笨,唇膏都褪色了还不知道补。”
“……”
钟粤立刻生出种刚逃出生天又掉进悬崖的惧意来,“我现在就补。”别了别脸,却刚好看见何嘉佑失魂落魄地从外面走进来。
在大厅里辉煌灯光的映照下,他浅色的礼服上的脏污和血迹更加明显,低垂的右手弯折的弧度看着也有点奇怪。
他的现身瞬间引起一阵惊呼。好多人都围了过去。
可即便如此,他的母亲还是先尴尬转身安抚地拍了拍廖诗怡的手臂,才走向他,心疼也有,但更多的好像是在责怪他给他们丢人,“你这孩子怎么好好的弄成这样?”又赶紧叫许延青和彭澍,“你们俩带他上楼去换件衣服再下来。”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不用那么紧张。”
何嘉佑突然展颜一笑,脸上被树枝划破的损伤仿佛变成一朵朵妖冶的花,让他看上去魅惑至极,“这么多宾客顶着大雨来给我庆祝生日,我总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说完他就施施然走到了钢琴边,并朝钢琴师点了点头,“劳驾。”
周锦程玩味朝钟粤一笑,“你这小男孩还蛮有个性的,只是不知道他这小树杈要怎么撼动大树呢?”
钟粤不喜地蹙了蹙眉,“周老板长成一棵大树之前没有做小树杈的经历吗?”
周锦程愣住,然后哈哈大笑,“钟小姐你也很有个性。”
钟粤不置可否。
何嘉佑已经坐到了琴凳上。
他那个位置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刚好是他线条十分优越的侧颜。
钟粤从前并不知道他还会弹钢琴,但此刻却也没有感到如何意外,像他们这种不需要钻营生计的家庭养出来的孩子,当然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在艺术和哲学这样的东西上。
严湄转向廖诗怡,缓和着气氛:“我听说你也会弹钢琴是吧?那以后不怕你们没有共同语言了。”
廖诗怡没说话,但钟粤却已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迅速蒸腾起来的红晕。
也是,如果面对的是何嘉佑这样惊为天人的一张脸,就算是再清高的女人也会不自觉露出笑容吧?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是一不小心就可能共度余生的暧昧关系。
“这首曲子《Pasacaglia》,祝你生日快乐。”
何嘉佑突然回头往钟粤的方向看了一眼。
害她心脏一紧,本来已经在努力平复的情绪再度翻涌起来。
众人并不知道他在朝谁说话,还当是他说错了,明明应该是祝他自己生日快乐才对。
“抱歉,你们能稍微往后退退吗?”他又笑着和围在他身边的人说了句。
人群立刻听话地散开来。
周锦程眯了眯眸子,转向钟粤:“差点忘了,明天也是你生日。”
钟粤只是紧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指尖下的钢琴声很快水一样蔓延至这大厅的每一处角落。钟粤对古典钢琴曲没有研究,更不知道他说的这首曲子到底是什么,但凭着对艺术高度敏锐的感知,她很快就沉浸其中。
像是翻开了一本泛黄又绝版的书,而这次是最后的阅读。
“这段旋律怎么那么耳熟?”周锦程偏过头来,“明天的生日你想怎么过?”
“我不过生日。”钟粤有些冷,用力抱紧了双臂,不自觉想起了家里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说好的等他回来一起拆的,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还有爱酱,她回去要怎么跟她解释她把她爸爸弄丢的事?
没占用太长时间,一首曲子就演奏完毕。
何嘉佑站起身来,像真正的谢幕那样欠了欠身。
人们这才看见,他的嘴唇已经近乎青白,手臂弯折的角度也很奇怪,有血在顺着他的袖口缓缓滴落,钢琴上也早已一小片红。
“三哥!你怎么了?”许延青第一个冲上前去。
钟粤的呼吸节奏瞬间乱了,心脏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眼泪再次决了堤。她只当他只受了点皮外伤,眼下看怎么那么像……
那么像……
他疯了吗?
他到底是不是疯了!
他手臂上的伤口到底是什么时候弄的!他竟然忍了这么久的痛只为了给她弹这首曲子?
人群已经乱成一团。
“这也太极端了吧?”周锦程陪着钟粤站起身来,目光微沉。
“你好歹也是个医生,急什么?只是点皮外伤而已。”何嘉佑漫不经心将袖子拉了起来,把那个狰狞的伤口展示给大家,“刚摔倒的时候不小心摔到了后院的一堆建材废料上了。”
严湄听了立刻面色大变,家里最近收拾房子,因为下雨耽误了工期,好多事情还没有收尾,后院的确堆了一堆东西,可事情还是蹊跷,“这么大的雨,你跑后院去做什么!”
又叫人去拿绷带和药品,嘱咐司机备车。
许延青检查一下后大惊失色,“你的手臂已经被生锈的铁片贯通了!会得破伤风的!”
“没那么容易死,你小点声,震得我耳膜疼。”
铁片贯穿?
那会有多疼!他竟然还忍得住,一声痛呼都没有?
许延青快疯了,“都什么时候了何嘉佑!我们得赶紧去医院!这铁片的角度也是奇怪,你到底怎么扎到的?”
宾客们七嘴八舌表达着关心,可眼底的探究已经藏不住,不少人都彼此悄悄递着眼色。
“没事,刚刚突然想体验一下淋雨的感觉,于是就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了,至于受伤,只是个意外。”何嘉佑仍是一副没放在心上的神色。
任谁看,他的精神状态都不太稳定。
好多人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廖诗怡一家。
他们之前只知道这何三公子因为身体原因从小养在国外,也没想过是这种身体原因啊!这分明就是个……疯子吧?
钟粤却几乎已经听不到这世界的任何声音了,呼吸性碱中毒的症状比以往的都要凶猛,她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晕过去了,赶紧手忙脚乱去翻包里备用的牛皮纸袋。
“怎么了钟粤,要帮忙吗?”周锦程不明所以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被人群阻隔了视线的何嘉佑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他只是摇摇晃晃走到了餐桌边,并拿起了已经被宾客喝了一半的红酒瓶。
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大家都嗅到了危险,默契地逃命似的退了好几步。
可还是有人慢了半拍。
下一秒,她就被他手里的红酒浇了个满头满脸,身上的红色液体不断滴落着,让穿着白裙的她瞬间化身成了恐怖新娘。
“啊!”陈洛初失声尖叫起来,“何嘉佑你有病吧!你在干什么!”
他却只是笑,笑得颠倒众生,“以后你再欺负她一次,我就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一次,今天只是个开胃菜,这批红酒是从法国波尔多运回来的,你好好品尝品尝吧。”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一般愣在了原地。
连原本嘈杂的人声都消失不见,世界变得极其安静。
覆着牛皮纸袋的钟粤正跌坐在座位上小口呼吸着,电话却响了起来。
来自境外使馆。
半个小时的倒计时刚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