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很快就剩下了郑静娴母女三人。
郑静娴帮钟粤把地上散落的文件拢了拢,不经意地问道:“这些资料挺重要的吧?还有沙发上的笔记本电脑,都是小何落下的吧?”
钟粤听见了,却没有回答,只怔怔看着一房间乱糟糟的礼物袋子和花沉默不语。
陈洛初有些不耐烦,转向郑静娴:“妈,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
郑静娴“嗯”了一声,利落整理好那叠文件,又开柜门去拿钟粤的衣服。
陈洛初很不满妈妈对自己的无视,直接两三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摇了摇她的胳膊,“所以呢,你就一个‘嗯’字把我打发了啊?之前每次我离家去学校,你都会带我去吃好吃的的!”
郑静娴把衣服递给钟粤,轻声说道:“换上吧。”
钟粤不解地抬起头。
“我们去吃饭,出去吃,吃点好的。你都还没告诉……”郑静娴顿了顿,又艰涩地接下去,“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上次在千木,也是生病住院,都没见你吃什么东西。”
钟粤脑子里却都是何嘉佑那句话——直接问她,当初为什么要抛弃你。
不要让自己的心一直扎着刺活着。
不要委屈自己。
不要等着别人来救赎你。
可她无论如何问不出口,她很怕那个本来已经看不出痕迹的伤口被再次戳破后,就再也无法愈合。
她怕她再也不能这样若无其事地面对她等了二十几年才好容易感动神明送回到她生命里的妈妈。
人若活得太认真,又谈何快乐?
她何必非要计较那个血淋淋的事实?
可是,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她都要这样麻木不仁,无知无觉地活着?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没有一个爱到刻骨铭心、就算和全世界做对也要得到的人。
那样的人生,即使看起来再完整,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洛初却不管不顾,抗议道:“妈!你怎么不问问我想吃什么!你从前最疼我的,现在有了姐姐,就不要我了吗?我就知道我在这个家是多余的!爸只爱陈柏宬,妈你只爱姐姐!”
“妈妈已经陪你吃了两万顿饭了!你却还要计较姐姐的这一顿吗?”
郑静娴红了眼眶,分别拉过陈洛初和钟粤的一只手,“妈妈的爱永远不会被分成两半,以后对你们两个无论谁,我都会是百分百。贝贝你从小身体不好,妈妈向来有多疼你和宠你,你还需要跟姐姐对比才能证明吗?”
陈洛初一愣,好看的大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钟粤认识她以来属于一个鲜活人类的朴素情感,一种类似羞愧的东西。
“还有你钟粤,你从前吃了太多苦,妈妈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你一定要相信……”郑静娴泣不成声,“妈妈是爱你的,妈妈爱你,胜过一切。”
郑静娴一哭,陈洛初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她们这样母女连心,就显得钟粤很像条不小心跳上岸的鱼,除了瞪眼和大口喘气之外,就什么都不会了。
一条没办法理解人类高级情感的呆鱼。
不仅没有生出肺,更没有长出适合陆地生存的脚。
这让她怎么办才好呢?
“既然这么爱,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不管我死活地把我扔在垃圾桶里呢?”钟粤没有哭,甚至还笑了笑,一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没有那么关心的样子。
“你说什么?!”郑静娴停止哭泣,脸上的表情比钟粤当初看到严湄给她那份资料时还要震惊万分。
陈洛初也说:“你是被人闯进屋子里抢走的好不好?妈妈怎么会抛弃你?”
郑静娴死死抓住钟粤的手,整个人都在抖。平时那个贵气又落拓的女总裁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失去了孩子的可怜母亲。
“谁告诉你你是在垃圾桶里捡到的?你养父说的?”
钟粤也很震惊,重复到:“入室抢走?谁干的”
“不知道,当时是晚上,家里没开灯,我刚给你喂完奶,实在太累了,就伏在你身边睡着了。等我听见声音的时候你已经被人抱到了院子里去了,我光着脚追出去也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黑影,一闪身就上了等在路旁面包车!”
“你就没怀疑过谁?报警了吗?”
“报警了,但后面也不了了之,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到处都是监控,而且我平时独居,除了住在隔壁市的好友,也就是Chris的爸妈偶尔会过来看看我,在那个城市就没有交往甚密的人。那个院子,没有别人知道,所以不会是熟人作案。我也怀疑过很多人,但都没有证据,我甚至……”
郑静娴看了眼钟粤,似是有些犹豫,“怀疑过你养父,直至刚才,我也一直以为是他。因为他……”
陈洛初接过话去,“前科太多,实在劣迹斑斑,很符合作案嫌疑。”
钟粤蹙了蹙眉,纠正道:“他是我爸,不是养父。”又恍然道:“所以,郑总你那天才问我还想不想再看见他?”
“是。”郑静娴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恨他。从得知你是我女儿并且知道了他是谁,是什么人开始就恨了,要不是看在你对他感情那么深的份上,我绝对不会出手救他……幸好没有铸成大错。”
钟粤抿抿唇,突然讽刺一笑,“所以也别怪人家对我有成见,我就是这样的人养大的,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我唯一比他幸运的,就是我接受了几天的教育而已。”
郑静娴拥住她的肩膀,眼神愧疚而悲戚,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流眼泪。
末了才说:“不要紧,都不要紧,会好的,一切都会更好的。”
钟粤垂眸:“都不重要了。”
从何嘉佑转身离开,她的人生就已进入没有灯的漫长黑夜,从此以后好与不好,她都不会再拥有他了。她不相信她运气那么好还会遇到和她如此契合的人。
郑静娴说:“走吧,去吃饭。吃法国菜意大利菜,或是就吃粤菜,清淡好消化。”
钟粤打断她的示好:“Chris靠近我,是你的安排吗?”
如今再回想起来,她好像才明白邱新杰每次看她时候的那副了解她所有过往的怜惜,是源自什么了。
“当然不是!Chris见过你小时候,知道你的遭遇,但我和他难道还能左右人的感情吗?我不是导演,他也不是演员。”
陈洛初也轻嗤:“邱木头要是有那么好的演技也不至于单身到今天了。”
钟粤默然。
她自己也是明知不可为却仍旧对不应该的人动了真心,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郑静娴又问一遍:“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是在垃圾桶被捡到的?”
钟粤摇头,神色黯淡下来,“是严湄,她把我所有过往都查了一遍。”
“那个死老太婆!”陈洛初愤愤不平,“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太后了!姐你不要想那个何嘉佑了,以后我介绍比他更帅更有钱的给你,把最好的都给你。”
钟粤满脸拒绝:“你这前后反差太大我害怕。”
之前也不是谁说的——妈妈不会让给你,男人也不会让给你,阿姊,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陈洛初跺了跺脚,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又不迭地解释着:“我当初又不知道你是谁!我那会儿甚至都不知道有你的存在!还是这次你受伤妈妈才跟我讲了关于你的事,我才知道你和妈都吃了那么多苦。以后你看我表现好吧,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钟粤说:“回头背着郑总你别是另外一番面孔就行。”
“哎呀!不会的!”
看到两个孩子的样子,郑静娴也很欣慰,也就没多去纠结钟粤口中的“郑总”二字。
她只是温柔地拍了拍钟粤的肩膀,流着泪笑:“走,换衣服吃饭去。我们就吃粤菜好不好?”
钟粤想了想,也就没拒绝。
换了衣服出来,郑静娴和陈洛初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走吧。”
郑静娴问:“医生是不是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钟粤点头:“是。”
“出院后去我那边住吧。我已经让人给你收拾好了,房间随你挑。”
钟粤有些不自在,她似乎还是更习惯和钟能胜以及林英爵之间的相处方式。她爸这大伤初愈,她怎么能置之不理?
而且,她也还没想好和何嘉佑之间的事情要怎么收尾。掺杂了太多金钱往来的感情账,果然最难清算。
“算了吧,郑总。”钟粤谢绝道,“我还得照顾我爸呢,就不过去打扰你的生活了。”
郑静娴一怔,继而点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了。”又说:“不然你把你爸也接过来一块住,反正家里房间多,住着也舒服。”
钟粤笑:“我爸?你确定?别忘了他可曾是个劣迹斑斑的人,你家那些古董字画万一磕了碰了缺了角,这可不好说清楚。”
郑静娴说:“当然!我还要好好谢谢他呢!他既然养大了你,就是咱们家的恩人。”
陈洛初却迟疑:“他不至于连自己家东西都偷吧?”
郑静娴斥道:“贝贝,别乱讲!”
钟粤却也不生气,仍是笑:“算了吧,我看不得我爸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生活。你们可能不知道,虽然我们家情况特殊,但是换成是我被人用有色眼镜对待,我爸是真的会难过到杀人的。”
郑静娴知道她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自己,也就没再坚持。
一行人于是穿了鞋子往外走。
临出门之前,钟粤突然说:“对了郑总,我爸说当时捡到我的时候,我身上是带着字条的,上面写着我的生辰八字,还有……”
钟粤故意停下来,静静看着郑静娴的反应。
可郑静娴的反应仍然毫无破绽,看上去是对此事真的不知情。只是她整个人都像受到了重创,面色倏地苍白异常,半晌才喃喃问道:“还有什么?”
“一个郑字。”
郑静娴手里的鞋子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眼神中只剩下恐惧和绝望。
“钟粤!你有什么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郑总的心脏也没有那么好!”陈洛初气鼓鼓的。
钟粤不语,只看着失魂落魄的郑静娴。
半晌,她才听见她近乎咬着牙才吐出两个字来,“是他。”
不是疑问,不是反问,不是感叹,只是一种平静的叙述。
更像是自己心里早就有的答案终于得到了印证。
于是钟粤也立刻明白了她说的是谁。一个独居在陌生城市的单身女人,除了另外一半又有谁能精准找到她的地址,又那么确定她身边有个孩子?
郑静娴找了个很高档的粤菜馆来讲她的故事。
餐厅的环境很好,菜色很精致,服务很体贴周到,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掩盖她那个故事本身的不堪。
无非是年轻貌美遇上位高权重终究被辜负。无论故事包装得怎么风花雪月和纸醉金迷,都改变不了那一场上位者对下位者剥削的事实。
郑静娴的声音很轻很好听,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让听故事的人不知不觉就沉浸在了其中,陈洛初似乎是从来都不知道她妈年轻时候还有这么离奇的经历,听得连她最喜欢的汤都忘了喝。
钟粤心里也不禁恻然。不只为她们是母女,还为她们同为美人也有走不出去的困境。
这一刻,她好像才彻底对江丞释怀。不管结局多么潦草,但她不能否认,他们在最好的青春年华好好相爱过,没有沾染过一丝世俗之气,和金钱以及其他任何东西都无关。
到最后分手,也是缘分散尽,各奔前程,没有互相诋毁和纠缠,彼此都给足了对方体面。
要是没有他,她不定在哪个坚持不下去的时刻,就自我放逐了,说不定结局会怎么样。
她得感谢江丞帮她在那个最容易被迷惑的年纪,保持住了向上的动力。
她不是个纠结过去的人,回忆里的人最适合留在回忆里,就算爱也已成往事,她不会再回头。
“你竟从来没怀疑过他?”钟粤看不出郑静娴当年竟然也那样单纯过。
还是说爱情会让人蒙蔽双眼?
“他后来来找我,知道我把你弄丢了之后,两人大吵一架,因此决裂。我对他有愧疚,后来搬了家换了联系方式,再也没有去找他。”郑静娴自嘲地笑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他表现得太伤心欲绝,我不想把他想得太坏,不敢承认自己爱错了人,看走了眼,毕竟……你身上还流着他一半的血。”
钟粤想了想,又问:“他还活着吗?”
郑静娴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活着,依旧位高权重,光鲜体面。但请原谅我永远不会告诉你他是谁。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在与我交往期间家里是有太太的。”
钟粤明白过来:“所以才容不下我的存在?”
“现在想来应该是这个原因。”郑静娴脆弱得仿佛褪去了一层壳,而此刻才是她的本真。
“所以钟粤,别留恋孽缘。有我在,以后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了,以后你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
钟粤愣住,几分怅惘几分心酸。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郑静娴如果真存有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不在刚知道她和何嘉佑在一块的时候就站出来做她的后盾呢?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告别郑静娴母女,钟粤没有上楼。眼下的医院对她而言已成了伤心地,何况房间里还摆着周锦程那些花和礼物。这个奸商这次以她之名在何家和MIX都分了蛋糕出来,心里一定得意坏了吧?
说不定正左拥右抱风流快活呢,只有她是个纯粹的傻瓜,被人当做筹码一次次利用,最后还弄丢了自己喜欢的人,赔了夫人又折兵。
钟粤越想越气,干脆直接打车回了母校。
不为别人,而是去找卢琳。
外语学院的研究生宿舍楼就在她原来女生宿舍的后面两栋,她闭着眼也可以摸过去。
没提前打招呼,或许她也并不真正在意她在不在,她只是实在无处消解愁闷的情绪,而母校的环境会让她感到安全。
不知不觉就走到百年礼堂的台阶下方,南方的秋天没有北方那么界限清晰的季节更迭,掩映着红砖楼的香樟树依然绿意十足,但短短半年,她的人生却似乎已经盛春到暮秋,大概很快就要进入死寂的严冬了。
钟粤忍不住沿着台阶向上望了望,她突然很想知道,当初站在这里的何嘉佑眼里的她到底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真的有他说的那么让人一眼万年。
恰好又是黄昏。
恰好台阶上又都是往来的学生。
可她极目远望,看到的也只是一整个和她再无关系的无聊世界,没有任何一抹颜色哪里特别动人。
正要折行,却不期听见有人喊她:“钟粤学姐?”
钟粤愕然转过头去,实在没想到她的人生竟处处都不缺观众,而且偏赶上她今天没化妆。
是当初和她一块主持晚会的两个低年级学弟学妹,男生叫樊凯,女生叫李遇,他们俩和她之前一块在学生会做事的时候是偶尔会一块出去聚个餐的关系。
“啊,你们好。”钟粤尴尬地打了声招呼。
恨不能立刻马上遁地而走。
两个小朋友却丝毫没注意到她的神色,自顾自高兴得又蹦又跳的。
樊凯说:“学姐,你回学校怎么都不打招呼!我们好夹道欢迎啊!”
“你小子少来。”钟粤睨他一眼。
“苍天可鉴,我真心的!”
李遇也笑嘻嘻地挽住钟粤的胳膊,问道:“学姐你回学校是有事?”
钟粤说:“我来找你们卢琳师姐。”
李遇说:“那有点不巧,今天去行政中心,听他们说今晚研究生院查寝,我猜卢琳师姐正在往柜子里藏电热锅,大概率没空招待你。”
钟粤于是作势就要逃,“这么不凑巧那我就不去添乱了,再见拜拜咱们后会有期。”
却被樊凯一把拉住,“哎学姐你逃什么,来都来了跟我们上去玩会儿。”
钟粤满身拒绝,“玩什么?”
“下周学生音乐节有活动,我们乐队正在排练,你刚好上来帮我们指导指导。”
“我哪有能力……”
“顺便请我们喝奶茶。”钟粤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架着走上了台阶。
外语学院的空格乐队成员各个才华横溢活泼有趣,钟粤以前闲着没事也没少来看他们排练,和他们的关系熟到不能再熟,今天被逮到,请顿奶茶恐怕是打不住,说不定夜宵也要她包了。
她倒也不是心疼钱,主要是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她都这么难受了,一天之内知道自己是别人婚外情的絮果又再度失恋已经够悲催了,老天就不能对她稍微仁慈一点吗?
但事已至此她也索性不想那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她就不信一天已经过了一大半前面还有倒霉的事在前面等着她。
乐队几个成员正聚在香樟树下弹吉他,一见是她都停下动作一阵欢呼,“钟粤学姐!你怎么来了!”
钟粤弯了弯眼睛,做蒙娜丽莎微笑状。
没说话。
樊凯说:“学姐还能来干嘛!当然是来犒劳兄弟们了!对吧学姐!”
钟粤心说:“我对你个Q|Q糖。”
乐队成员都无比开心,大呼着:“学姐万岁!”
一边送了她一段即兴的配合演出。
气氛立刻被燃爆了。
燃得钟粤也跟着热血起来,似乎连不开心都被驱散了许多。
很快,太阳就一跃跳下了地平线。
整个世界被关了灯,吉他声响起。
他们竟然给她唱了那首《南方姑娘》。
不是别的,偏是这首。
钟粤一下就想起了她和何嘉佑刚认识时候躺在小木船上一边看星星,一边游淇水河的情景。
风有点大,她被迷了眼睛,眼泪流了下来。
别人的爱情当然词不达意,却也不妨碍钟粤听得心如刀割,恨自己今天推开他时说的话太过伤人。
他那么骄傲一个人,肯定难过坏了吧。
音乐停止,所有人都鼓起掌来。
钟粤也不例外。
耳边却幽幽响起一个人的怨念来。
“钟小姐,故地重游缅怀你前男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