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粤他们到Uni-vente的总部办公楼的时候,几个白人男女正在员工入口处抽烟聊天,见到何嘉佑也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即使他身边多了个陌生面孔的她,也没人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来。
这一点和国内的职场环境还挺不一样的,却也额外让人感到轻松,很适合钟粤这样不喜欢被过度关注的人。
但她还是有点疑惑,问他:“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他们怎么大摇大摆在老板眼皮底下翘班?”
何嘉佑解释:“Cafe Pause就是他们的职场文化之一。”
钟粤有点羡慕,“这么好的文化国内什么时候能引入?”
何嘉佑揶揄:“国内不是也有自己的特色文化吗,比如加班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什么的。”
钟粤小声说你给我闭嘴,我有个朋友听了不太舒服。
“那不然你创业好了,就做第一个引入Cafe Pause还让员工准时下班的好老板。”
何嘉佑走在钟粤左侧,始终和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一边给她做引导,一边认真听着她讲话。
很尊重,又不显得特别亲密。
钟粤在心里表达了感激。她是那种顶讨厌把私人感情带到公司里来的人,甚至觉得高调的办公室恋情都是对同事的一种职场骚扰。
好在何嘉佑并没有在这上演令她尴尬的剧情。
天秤座在风度和格调的问题上似乎永远可以让人放心。
“不行。”钟粤笑,“你突然让我站在剥削者的角度看问题,我还有点转换不过来。不过,就刚刚那短短一瞬,我好像就已经接受不了办公楼一到下班时间就空荡荡的样子了。”
何嘉佑也笑,“现在知道工会存在的必要性了吧?人家法国人十九世纪就开始工人运动了,咱们才哪到哪。”
钟粤表示同意,“不过作为员工,你要让我像他们似的在工作时间就这么停下来,我会非常焦虑,感觉自己随时就要被人取代了。”
何嘉佑示意她上楼,“有个词叫‘规训’,人的观念和行为其实是被环境无形束缚着的。”
钟粤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这家伙懂得还挺多。
“那你呢?”她问他。
何嘉佑没懂,“我什么?”
“作为剥削者,你会因为员工的低效率而焦虑吗?”
“谁说我是剥削者?”何嘉佑不承认,“我明明是造梦者。”
钟粤笑:“马克思他老人家说的,资本家剥削秘密就在于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不榨干你会甘心?”
“钟小姐。”何嘉佑扣住她的手腕,嘴角勾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眼神里的暧昧渲染开来,“那看来你比我更适合做资本家。”
钟粤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明白之后全身的皮肤瞬间就镀上了一层玫瑰色,她略微慌张地转过头去,生怕有人这会儿也沿着楼梯走上来。
好在并没有。
何嘉佑看出了她的紧张,却没有因此而收敛,反而向前一步,肆无忌惮贴上来,“这整个地盘都是我的,你在怕什么?”
钟粤立刻收回了关于他风度和格调的评价,偏过头去躲过了他的吻,“何嘉佑,你能不能正经点?”
何嘉佑只是笑,“看得出我不在身边的这两年你有多寂寞了,连《资本论》都看上了。还有,你去读那个艺术学理论的研究生该不会也是为了向我这个艺术家无限靠近吧?”
钟粤有些无语,“能少一点自恋吗,哥哥?我那是工作需要,你忘了我在MIX是做什么的了?”
何嘉佑听了也不恼,依旧好整以暇的,笑得慵懒又欠揍,“不是就不是,这么严肃干什么?算起来你回国也要开始准备毕业论文了吧,怎么样,需不需我帮忙?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屈尊降贵给你做回人体模特,论文的名字我都帮你选好了,就叫……就叫《从神性到人性的艺术之旅》,怎么样?”
钟粤愕然。
这男人还真是见缝插针地调情啊。
要没点文化,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事也怪她,没事去学什么艺术!这下免不得要被他打趣一辈子了,而且她又反驳不了,谁叫人家是专业的!
知道他这人越给阳光越灿烂,最后也只能是她放下身段,祈求道:“三哥,别这样,你开会要迟到了。”
何嘉佑捏了捏她的脸,见好就收,“好,先开会,有话回去慢慢说。”
两人步行上楼。
三楼依旧是艺术感十足又极富创意的一片工作空间,休闲区的小沙发上几个员工正聚在一块开会,有白人,也有华人面孔,钟粤一出现,即刻吸引不少注意力。
一个穿藏蓝色连体裤配短靴的女员工站起身来,用中文叫了声:“何总。”
声音极为冷艳低沉。
钟粤下意识抬眸过去,下一秒,就被对方独特的气质深深吸引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标志的凤眼了,不是写满偏见的西方审美,而是完全的东方神韵,很贵气,又有种睥睨众生的漠然,让人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去探究。
对方似乎对她的出现也很意外,但很快就掩饰掉了神情里的那一丝错愕,微微和她点了点头。
钟粤不知为什么会听到自己心弦紧绷的声音。
何嘉佑淡淡应了一声,已然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看了看表,“五分钟后开会。”
“已经通知下去了。”
“法务那边也记得通知一下,会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好的何总。”
女孩打开手中厚厚一摞文件,又用流利的法语跟小沙发上的几个同事交代了些什么才又转向何嘉佑,“我先带他们去会议室。”
她工作的状态很帅,钟粤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何嘉佑微微点点头,这才想起来给两人做介绍:“这是我助理Solene,这是我女朋友钟粤。”
Solene率先伸出手来:“你好,钟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你好。”
钟粤第一感觉是她的手很冷,然后才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直至她被何嘉佑揽着肩膀回到他的办公室,鼻端那个很特别的味道依然没有散去。
“你先在这休息一下,我晚点回来陪你。”何嘉佑将她按坐在沙发上,并将他办公椅背上的提花羊绒毯拿过来轻披到她肩上,叮嘱道:“如果累了就睡会儿,开完会我还要和法务谈点事情,忙完这一切差不多也要三点钟……之后我们再一块去你酒店check out,顺便逛街给你买点衣服什么的,反正舅舅那边订的是晚上七点半,时间上还来得及。”
钟粤乖顺地勾了勾唇:“我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好自己。”
“好。”何嘉佑亲了她额头一口就利落转了身。
“Felix。”在他的手碰到把手之前,钟粤忽然喊住他的名字,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Solene,是你从国内带过来的?”
何嘉佑没做他想,答得直接:“是,她是Uni-vente唯一一个越过HR由我亲自招进公司的,她当时很需要这份工作。”
“之前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
何嘉佑没多解释,只说:“我真得去忙了宝贝,你自己乖乖的啊。”
门一关,钟粤就陷入了某种无名的落寞中。
不是她领地意识太强,自动把他身边所有异性都归为假想敌,而是那个女孩身上的同类气息实在太明显,明显到让她根本没办法忽视。
尤其他们之间交流工作时的那个默契的眼神和感觉……
太像了。
连命运的齿轮转动的轨迹都那么一致。
想当初,他不也是越过HR直接从旅行社众多员工中一眼看中她的吗?
钟粤不敢再深想。
心底的酸涩压制不住地不停上涌,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丢人,赶紧用那条羊绒毯覆住了脸。
只是指节一直反复摩挲着毛毯的人工锁边,无序而混乱的。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在两性关系里这么患得患失过,一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调整。
她发现她已经做不到像之前那样潇洒来去,任他爱或不爱。
然后她又开始努力回忆自己之前误以为他在外面有九十九个情人的时候,是怎么泰然处之的。
但还是不行。
泰然不了一点。
她这才惊觉自己骨子里就是个忧郁的人,对很多东西都不太抱有积极的幻想。
包括郑静娴,即使她很清楚她是爱她的,可心里也一直在做着被她二次放弃的准备。
因为家庭纷争,因为对旧爱的怨恨,因为她不是她理想中的样子,因为……因为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一个人躲在漆黑冰冷的房子里时间太长了,导致她对这世界总不能太深刻地信任。
所以何嘉佑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每次她问他,他总说是因为她漂亮,符合他的审美,她身上有他同类的气息,对他有天然的吸引。
可万一哪天,这些东西都消失或者转移了呢?
那他还爱吗?
钟粤感觉自己变面目可憎了。脑子里只剩下想永远私藏他,让他只对自己一个人好的自私念头,挥都挥之不去。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钟粤心情不好,想着反正何嘉佑也不在,工作人员就算有事找她也没用,于是干脆装睡没吭声,可没想到对方敲了三声竟然就这么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这么轻车熟路……她立刻意识到了对方是谁。
“钟小姐?”
果然是那个低沉性感又充满故事感的烟嗓。
钟粤本不想理,却又实在抵挡不住诱惑,很想听她会说些什么,手不听使唤地就拉下了覆在脸上的毛毯,露出一双有些迷蒙的眼睛来。
“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没有。”钟粤坐直了身子,笑意真诚得不能再真诚。
然后立刻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声,“虚伪。”
她又忍不住去看她。
真的是好漂亮好有韵味的一个女孩子,尤其那双眼睛,一个人的眼睛怎么能生得那么好看呢。
所以即使他们两个真背着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她又能怪谁呢,她长得就是很符合美术生对于黄金分割构图的执念啊。
她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没事非要去学什么艺术,这下好,在这欣赏起自己男朋友的情人了。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两人对视了几秒,空气静默。
“你找我……有事?”最终还是钟粤先开了口。
“钟小姐,你真漂亮。”女孩由衷一笑。
“啊?没有没有,还是你更漂亮一点。”钟粤摆摆手。
女孩不置可否,只是朝茶几上努了努嘴,“我听Felix说你从早晨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东西,就从食堂帮你拿了点茶点和水果上来,这个国王饼你一定要尝尝,算他们本地特色,还有这个酸奶,味道也很好。”
钟粤怔住。
这个结果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的,她不敢输了风度,赶紧欠身道谢,“谢谢,辛苦你了。”
“那你慢慢吃,我那边会还没开完。”
Solene说完就微笑着退了出去,只留钟粤一个人无力瘫在了沙发上,比之前更郁闷了。
尽管不想承认,但她真的好美好体贴,又兼具个性和棱角,认真工作的样子更是帅到没边儿,连身上凉凉的烟草味都那么迷人,她要是何嘉佑,在这两年半不能见面的日子里估计早爱上她一万遍了。
这种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下午从老佛爷出来两人浑身上下都焕然一新也没有缓解,甚至中间他和法务部的同事在办公室聊什么版权的案子她都没仔细听,一直漫不经心用小勺挖那盒意式黑松露风味的酸奶。
可是该死的,她挑的酸奶竟然都那么好吃。
钟粤比谁很清楚,她的难过其实跟Solene本人关系不大,而是源自爱情里排他性被摧毁后的巨大心理落差。
她和她被他看见和选中的方式太像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他那里是特殊的。
原来并不是。
这样不洒脱又让她觉得自己很没有格调,失格是比失恋还让她接受不了的事情,于是就更别扭。
直至何嘉佑都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怎么了到底,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
钟粤有些心烦意乱,“大概是因为昨晚没睡好。”
“那我们今天吃了饭早点回去。”何嘉佑把手里的大包小包递给身后的司机,示意他先回去,又自顾自笑道,“跟你说点好玩的,那边几个扒手已经跟了我们半天了。”
钟粤一愣,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正盯着他们看,即使明显已经被发现了,也没有表现出闪躲和羞愧的意思来,其中一个长得也算马马虎虎的年轻男人甚至还坏笑着朝她挑了挑眉。
何嘉佑抿抿唇,“哦,这是偷不到钱财开始觊觎你的美色了。”
“你烦不烦。”钟粤别过头去,有些无语地瞪了他一眼,突然想到什么,问他,“你在巴黎这么多年,有没有被偷过?”
“无数次。”何嘉佑眨眨眼,“你知道的,中国人在他们那个群体的眼里差不多就是行走的钞票,向来都是重点关注对象。有一次,我甚至连腰带都被他们抽走了。”
“啊?”钟粤忍俊不禁,“那后来呢?”
“后来啊,我就只能两只手提着裤子回家呗。”何嘉佑大笑。
钟粤想象着他那个狼狈的样子,也笑出声来。
继而又很怀疑他是在故意编故事哄她开心,深深看了他两眼,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说这些人怎么不好好去找个工作呢,非要干这个,难道是因为‘偷’会让人产生成瘾的快感吗?”
何嘉佑摇头,“不知道,没偷过。”
钟粤斜睨他,“真没偷过?哪怕偷情呢?”
“偷情?”何嘉佑的表情极为震惊,“跟谁?”然后又很傲娇地指了指自己的脸,“我,顶着这么一张帅脸的男的,我需要偷情?我喜欢谁向来都是光明正大地表达好不好?”
钟粤勾唇,神色认真,“怎么表达?”
“就……”何嘉佑顿了顿,“就想办法靠近她,让她注意到自己,再疯了似的主动示好呗,她喜欢什么就送什么,她缺什么就弥补什么,尊重她,理解她,好好爱她,保护她的梦想,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条件地相信她……怎么,这些钟小姐您,都感觉不到吗?”
“哦。”钟粤斜眸,“所以当初请我冒充你的助理也是你示爱的一种方式?”
“你说呢?”何嘉佑似乎觉得她有点不可理喻。
钟粤笑笑,没说话。
然后就大步走在了前面。
此时正值春节前夕,巴黎的街道也满是中国面孔和中国年元素,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和喜悦,哪怕是满大街的小偷都因为今天接了好几个大单而眉飞色舞着,唯有钟粤和何嘉佑,一个冷若冰霜大步流星,另一个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满脸都写满疑惑。
“不是。”何嘉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制她停下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吗?”
钟粤咬咬唇,“没怎么呀,就是突然很讨厌你。”
何嘉佑有些不确定,但心底已经有个荒谬的念头在逐渐成型,于是试探道:“你该不会是吃Solene的醋了吧?”
被猜中心事的钟粤像是爱酱被踩到尾巴,只差当场跳起来,“胡说什么?”
但脸颊和耳廓上的红却早已将她的心事出卖个彻底。
何嘉佑叹口气,将她扯入怀中,吻了吻她的头发,解释道:“本来是不想跟你说的。”
街上都是人,钟粤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也就没有剧烈挣扎,只是语气有些淡,“不想说就别说。我爸刚还给我发消息说想我了,我一会儿就看下回国的机票,应该还能赶上明晚和他吃团年饭。”
“你觉得我会放你走?”何嘉佑的眼神突然有些破碎。
钟粤轻嗤,“怎样,你还想绑住我不成?”
“Solene之前在国内失手杀过一个人。”
“什么?!”钟粤失声,根本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确切地说,是正当防卫,死的是她那个家暴的丈夫。”
“为什么呀?”钟粤羞愧得恨不得当场抽自己几巴掌,“她那么漂亮!为什么会挨打?”
“就是因为她漂亮呀,不仅仅漂亮,确切地说,是太漂亮……导致那男的后来总疑神疑鬼,一吵架就打她,还不离婚,说是只要她敢离婚,就弄死她全家。”
钟粤流下泪来。
为千千万万个类似悲剧中无法自救的女性,更为那个美好潇洒到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的坚强姑娘。
“别哭。”何嘉佑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她不希望别人为她哭,她只想和过去彻底告别。”
钟粤点点头。
“案发那天,是那男的先杀死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Solene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她为此还做了三年牢,因为这个记录一直找不到工作,所以我才……你也看出来了,她原来的履历很优秀。”
“别说了,我都明白。”钟粤打断他,心里已经内疚到了极致。
同时,也为何嘉佑骨子里的善良和悲悯而深深感动着。
她不记得在哪里看过这样一句话,你要爱,就不要爱一个只对你好的人,而是要去爱一个本来就很好的人,这样,才大概率不会出错。
而他,就是那个老天派到她身边那个很好的人。
很好很好的。
两人后来手牵手在街上走了很久,直至被街上浓郁的年味驱散心底所有阴霾。
然后钟粤才想起一件事来,问他:“你今天下午和法务讨论的那个版权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哦。”何嘉佑冷笑,“你肯定猜不到,何氏家居的设计师搞抄袭,竟然抄到我头上来了。一共八款产品几乎一模一样,其中有款纸灯还是我妈妈设计的拿过奖的作品,之前好多明星在IG上发过的。”
钟粤愕然,“他们是抄袭之前就知道是你的东西吗?”
“大概率不知道。不过很快,他们就要知道了。”
钟粤回过味儿来:“你要告他们?!”
何嘉佑用手指覆住她的唇,“惊讶什么。做艺术品这行,最重要就是原创的灵感,复制和抄袭对于我们国内的工艺,简单得要命,我十分相信,抄袭的也肯定不止他们一家,但是,谁让他们何氏家居是行业第一呢。你猜,他们靠我这几款产品,卖了多少钱又要赔我多少钱?”
钟粤茫然地摇摇头。
“宝贝。”何嘉佑放开手指温柔地亲上来,直亲得她唇角湿湿的才停住,“你想听严湄当面给你道歉吗?”
“???”
钟粤上一秒还在为他的救赎感落泪呢,这会儿直接都懵了。
他这……是不是也太爱憎分明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