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多暴雨,常常是阴雨绵绵久久不散,叶心带着大斗笠往山上跑去。
天下十六州,人妖仙和平共处,算是难得的盛事。若问是怎么来的和平共处,就得从那位大名鼎鼎,贯彻三界的先帝李连说起。
文王兵权下放,郡守间拥兵自重,群雄割据,一时间天下大乱。那先帝本是二皇子,不问世事专心在青门修炼,青门被雷劈了又劈,这二皇子才出了青门,下山拯救苍生去了。
他以仁义礼智信的太平道铺路,与天下百兴举贤出来的十奇人一起设三十六方,军政合一,战无不胜。大概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使命完成他也就早早成仙,年二十七,水葬于湘水。
叶心知道这些,只因为她爹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史官”。
“爹。”叶心一身村妇打扮,一脚把沾了泥的鞋踢飞。
叶崇抬起头,一身酒气,“小叶心啊,回来了。。。”
叶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十六州就没有他没去过的,走遍天涯就为了记载人文,结果遭了个污蔑皇帝的罪名。从此郁郁寡欢,整日饮酒度日。
“别再喝了,阵法说后山抓到野猪了,快跟我去看看。”叶心皱眉说到,她不过十五岁,上山修炼两年,又东躲西藏几年,心里年纪很成熟。
叶崇穿上蓑衣,带着镰刀边精神抖擞的往外走。
“是南边啊爹!”叶心拽着他往后走。巫离山传说有大巫守护,常年迷雾不散,还有成精的白狐在雾里跳跃。
叶心跟着叶崇,侧目看着盘根错节的大树里一闪而过的白色影子,微微皱眉。
“爹,你的书里说巫离山有大巫,我上山这么多次一次都没有见过。”叶心歪着脑袋说道,她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脸上没有什么肉,活脱脱的骨相美。
“大巫哪那么容易让你看到。”叶崇满心满眼都是野猪,背着竹篓健步如飞。
他拿着三根筷子,往地上稳稳一插,往额头一点,再抬头就看三根筷子齐齐指向东北方。
“快走,到嘴的猪要跑了。”叶崇跑着往山上跑去,脚步飞快。
雾很大,叶崇稍微走快一点就看不见人了,叶心急忙跑去,身后一只小白狐狸抬头看着她的背景。
“野猪呢?!”叶崇宛如杀猪一样大叫,读书人的含蓄一点都没有了。
叶心跑的只喘气,她挖的坑非常深,得有三米那么高,忙不迭低头往那陷阱一看,一个人活生生的坐在那里。
蓝衣人面容姣好温润,清秀的眉眼温和如水,眼角天生带笑,浑身上下是一等一气质,看着就温柔亲近如沐春风,他脚腕像是拐到了,抬头看着叶心父女俩,“终于有人来了,救命!”
“我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走错了路!”
声音温柔好听,像是富贵家的公子,头上发带随着动作摆动。
父女两沉默了,叶心看了一眼父亲,得到许可便一个轻越稳稳落地。
“你没事吧?”叶心鼻息闻到一阵好闻的墨香,那人蓝色的衣角勾着暗纹,书箱还在一边放着。
这人长相极佳,天生眉眼带笑,皮肤白皙手指修长,穿的衣服也是叶心见过最好看的,白蓝相见广袖衣,云绣暗纹白发带,纵然染上泥也是那淤泥里的蓝莲花。
“没事没事,在下拐了脚,一时间动不了了。”书生笑着,“在下李观因,云州人,游历江湖,今天不小心踩空了脚,今日遇恩人,真是感激不尽。”
叶心没好意思说这个洞是她吭哧吭哧挖了三天的,便伸手扶起他,“可以站稳吗?”
“可以的,多谢姑娘。”隔着衣袖,李观因撑着叶心手臂站了起来。
头上甩了根粗线下来,叶心扶着他,单手拦着李观因的腰一个轻功拉着绳子飞跃上去。
李观因一身君子兰香气,马上鞠躬行礼道谢,客气的叶崇有些愧疚。
“在下一时间鲁莽,踩空了脚,若是没有两位恩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叶崇看着李观因骨头位置有些不对的脚,愧疚心暴起,父女俩相顾无言,“是啊是啊,谁没事挖这大坑害人,哈哈哈。”
“公子,云州路途遥远,我在山中有一小屋,你可以去养养伤。”叶崇挠挠头,胡子拉碴的脸终究是有些不好意思害人至此。
李观因眼睛冒光,“啊,那太不好意思了,真的感谢先生,给你添麻烦了。”
叶心拿着李观因的书箱,还真是不客气呀。
叶崇多年不见读书人,今日忽逢李观因实在是高兴,又是诗又是词的问了好半天,简单煮了些吃食,三人在小木桌上吃饭。
“李公子,云州富饶,你要真急着进京赶考不如直接坐飞舟过去了,何必来这穷乡僻壤?”叶崇问道。
李观因手指修长白皙,吃饭也是礼数周到,“自然是要读天下书也要行万里路,一路上也学到不少东西。”
“不错,不错。”叶崇拿着馒头囫囵吃着,这才回头看一眼叶心,“怎的不吃饭?”
叶心拿着筷子,面色越来越白,猛的跑出去吐了一地血,擦擦嘴漱口又跑了回来。
“姑娘这是。。。”李观因睁大眼睛,惊讶的问道。
“我女儿是天生孤煞命,之前教她的仙人说她活不过二十岁。”叶崇平静的吃饭,“今天是她十七岁生辰。”
叶心回来拿着大碗,慢悠悠喝着粥。
李观因不可置信,“世上还有这种病?无药可救?”
“天命注定,我走遍人间天下也没有办法。”
“这。。”李观因一时间语塞,相顾无言,有时间饭他也不觉得香了,喝了一大口粥,他放下碗,走到书箱前拿了个玉佩出来,递给了叶心。
“此物给姑娘,算是谢礼。”
叶心看着上手的玉佩,看着就很纯粹的翡翠绿,正面刻长命,反面刻百岁,还有几多胖嘟嘟的云朵在一旁,看着更像是谁家孩子带着小把件。
“救你只是顺手的事情,不需要这么贵重的东西。”叶心笑着看着书生,“不用可怜我,我早就接受了。”
“不,只是一个小谢礼罢了,人生长短没什么差别,只是活的高兴,心愿都了解了,让我明天死我也一样高兴。”李观因一身墨香,看着她笑道“姑娘以后若是到云州,可以此物让我为你做任何事。”
“拿着吧叶心。”叶崇拿着鸡腿,瞟了一眼李观因。
李观因又说道“不过,阁下大可以去仙山一试,仙山自古以来就有长生道,金丹一成,便是百年寿命。”
“我本就是十三峰弟子,只是意不在此长生,只跟着师傅游历两年学了些强身健体的东西,仙山太远,长生太难,不如陪着我爹。”叶心温和的笑着,眼睛微微垂下。
李观因挑挑眉,眼里不再温和反而闪了些别样的光,他就那么挂着浮于表面的微笑,“你怎么就知道长生难?人生无常,无为有为可谋,想不想为可在你。”
叶心性格沉闷少算计,眼睛直接被李观因引诱,一时间乱了心神,筷子掉在了地上。
叶崇淡淡道“书生你多吃点,桐山米吃一点少一点啊。”
李观因又变回了人淡如水的模样,又挖了一碗饭。
李观因修养不过一日便离开了,原本就是脱臼,叶崇给他骨头归位了也就没什么事情。父女俩的生活没有因为这个插曲有什么变化,菜地的菜依然半死不活,巫离山的雾气依然挥之不去。
多的只有一块玉佩,和他遗落的一本词卷。
叶心不常读书,他更多的是挺父亲给他讲,讲天下三分,讲先帝太平道出世,讲仙山门派。那一人她翻开李观因遗落的书,“书生不是都珍惜书吗?怎么落下来了。”
叶崇眼里晦暗,“我若死了,你把我给你说的一切都记清楚,一句都不要忘,日日夜夜想一遍,也千万不要用纸笔写下。”
“他日若是有人要杀你,你就拿着玉佩,让李观因救你。”
叶心心里清楚父亲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点了点头便收起来那书。
显然,老天爷是不会放过知道太多东西的人,俗话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她没有见到过父亲的慧,听着张老大夫的话总觉得有点扯。
叶心从后山回来,就看到父亲躺在床上,淡淡的看着她。她立马就反应不对,赶紧找大夫来。
叶崇却不在乎,“叶心,人生长短各有命,我没什么大愿望了,稍等一会你师傅就来了,去了青门好好过日子,别忘了我说的话。”
“知道的太多反而痛苦,你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了解,你只需要知道,只需要当一个旁观者。”
说完他就含笑九泉了,走的很开心,像解脱了一样。
张老大夫说,“令尊思劳成疾,奔波十几年,身体早就不行了,”
张老大夫人很好,白花花的胡子看着很亲切,“不是我有意冒犯,你若是不知道该去哪,不如找个人先嫁了,我有一个读书人的侄儿,品行端正,你把日子安安稳稳过好才是真的,这样也让你父亲安心。”
叶心摸摸眼泪,“我二十岁就会死,还是别糟蹋人家让人家守活寡了。”
思劳成疾?思着怎么抓野猪吗?叶心愤懑的想到,又是气又是哭的。
“没事张大夫,我有去处的,多谢了。”叶心道了谢,便请了客。
山上棺材也难运,亏得她会功夫力气比常人大许多,推着车看着父亲躺着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她蹲在地上又是一顿大哭。眼泪咕噜噜的掉在玉佩上,狠狠哭完她又站了起来推着车找了个最漂亮的野猪坑。
“这个坑是最大的,也最漂亮,我以为我比你先死,给我自己挖的坑。”叶心把棺材放进去,自言自语道。
“谁知道老天瞎了狗眼,既然让你先去找娘享福了。”
“你等着吧,我会完成你说的事情,都会的。”
她把叶崇的尸体放入棺材,最后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然后合上。
叶心转了一圈,找了快青石板写上父母亲的名字,再写上她的。恭恭敬敬磕头,然后转身离开。
她回到家,小木屋一切依旧,一个黑衣仙人广袖随风,背上一把黑色的剑,静静的站在门口等着叶心。
“师姐。”叶心看见她,不顾手上泥泞大哭着上前。
问心兰沉默的看着她,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她自幼修行绝情道,冷情冷性长生道者,见惯了天下纷扰厮杀,唯独见不了年幼者的眼泪。
“回去吧,回仙山。”她无视被叶心抓脏的衣裳,二十年唯一一次开口说话。
“嗯好,师姐你开口说话了?”叶心红着眼睛问道,她十岁被师傅捡走,修炼了两年,还没有听过师姐说话呢。
问心兰不搭理她,示意她收拾东西。父亲这大概也算是喜丧,叶心只是突然没了精神支柱感觉人生没有了方向很渺茫,得了父亲的安排也算是有事情做了,便往屋里转了一圈。
昔日欢声笑语,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了。非要说其实没什么珍贵的东西,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罢了。叶心把房间所有字画书籍都拿走了,又收了几件衣服便出门找师姐。
她站在门口,细细的看了一眼小木屋,锁好房门便转身离开。
问心兰把黑不溜秋的剑放在空中,一只手揽着叶心的腰两人便往仙山飞去。
空中一道白影飞过,山路上李观因抬头看了一眼。
飞舟缓缓降落,他背着书箱慢慢走进去。门口候着个男人,长相普通,眼睛却不像常人那般有水润光泽,他得像是画上去的一般。往里看还有一会女人,长得跟男人很像,和双胞胎一样。
“木林,去查叶心,叶崇这两个人的生平。”李观因对着男人说道。
飞舟本身是有仙人法力才能支撑飞行的工具,像他们凡人能用也都是找仙人买的。他的飞舟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一动不动的人。那些人都面无表情,一脸呆滞,面容虽然各有不同,细看眼睛却都是一模一样。
李观因缓缓坐在一旁点软榻上,眼睛一闭,脑子里就是这几百年来每一次遇到叶心的样子,粗略算算,他也认识她三百年了。三百年不得善终,还害得这一次她活不过二十。他睁开双眼,眼前是一块块巴掌大的木牌缠着红线,挂满了一面巨大的墙。
最新的一个木牌红线缠在他手掌心,:15岁遇,复救我,赠以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