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怨归抱怨,周灵上菜的速度还是没让众食客等急了,也没有因为慌乱而有失水准。
几个东市的摊主歇了摊过来,四五个人拼桌凑在一起,点了三荤两素一汤。周灵过来上菜的时候,东市卖肉的李屠夫都认得她了:“是你啊小姑娘,难怪你这两日来我这儿买了那么多肉,原来是要开门做生意。”
周灵为了备好新鲜的肉菜,这两日每日起大早去东市猪肉摊子上,买最好的梅花肉、排骨和前腿肉。
不凑巧,每回都碰见有好管闲事的人,质疑她一个小姑娘买这么多肉回去做什么,吃得完么,小姑娘花钱不要大手大脚云云。李屠夫每次都白眼一翻帮她怼回去:“少多管闲事,人家爱吃多少买多少。”
周灵持着上菜的漆案掩唇一笑:“平日里还要多谢李叔您关照呢,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辜负您卖的好肉。”
桌上的人纷纷动了筷子,糖醋排骨、小炒肉、清蒸鲈鱼都是家常菜,可夹几筷子到嘴里,那味道远比家里做得好吃多了。
李屠夫格外中意吃中间那道小炒肉,一连吃了好几口,等周灵忙完了歇口气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丫头,你这小炒肉怎么做得又软又嫩,却又没有腥气呢?我家里常炒梅花肉,要想不腥就得熟透,可这瘦肉熟透了就柴,嚼多了还塞牙缝!”
“是噢,她这儿的小炒肉不怎么塞牙,嫩得很,嚼起来不费劲。”旁边缺牙豁口的大叔接茬。
“小炒肉虽是家常菜,但想做好吃也得费一番功夫,我有独门秘方的。”周灵捋着汗湿的额发,饮下一大口凉茶。
众人听她这样说,以为她要卖关子了,默契地没再追问。也是,开门做生意都有自己赚钱的门道和秘技,轻易不能告诉旁人的。要是别人都学了去,都能自己做了,谁还来这儿吃?
没想到周灵搁下茶碗,歇口气继续说:“其实这秘方也不难,就是把肉切好之后别急着下锅,提前用葱姜水浸上一个时辰,然后连碗搁在冰凉的井水里冰镇。锅热后先煸香豆豉,肉下进去后火势要猛,翻炒要快,这样既能熟透,也不会过柴过硬,出锅后肉的口感依旧嫩滑。”
李屠夫愣了一息,没想到周灵会如此详尽地把小炒肉的秘方说出来,他都不晓得这丫头是心大还是心眼实。
犹豫片刻,他还是给她提个醒:“我卖猪肉二十多年,都没想过一碗小炒肉还有这么多门道,可见你这丫头是下了苦功琢磨出的秘方。但是叔得给你提个醒,做生意还是藏着掖着点,这些让外人听见了……啧,不大好。”
旁边的婶子横他一眼:“一开始还不是你要问,人家真把炒肉方子说出来了,你又跳出来做好人,合着我们几个就做不成好人啦?”她转头对周灵道:“小姑娘你莫担心,我们几个又不开食肆酒楼,抢不走你的生意。”
李屠夫被她说得涨红了脸,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行行行,算我话稠,我就不该多嘴问。”说着,轻扇了自己一嘴巴。
周灵赶紧站出来劝架:“叔婶都别说嘴上了和气,二位都是为了我好,其实不碍事的。我会做的拿手菜不少,小炒肉只是最简单的一样。小炒肉是寻常菜色,我想诸位家中也常做,若是我的方子说出来能帮到大家一二,那便是一件幸事了。”
“小小年纪,做人挺大气!你就不担心我们在家做会了,今后不来你这儿吃了?”
“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舌头总是越吃越刁的。诸位尝过了嫩滑的小炒肉,难道就不想试试其他精细的菜色?”周灵顿了顿,卖起关子:“本店鲜美可口的菜式可远不止这几道菜……”
她这一番话说得坦荡有理,在场的人都静默了一息,胡须斑白的老者忽然指着她说:“这小姑娘将来必成大器!”
“胡老看人的眼光一向准,我都好久没见您这般夸过谁了。”
“就连那金家少爷时常打市集里经过,胡爷远远瞧上一眼,也只是说中庸之人,不过尔尔。”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顾当事人周灵脸已经红透了。不过炒了几道拿手菜,说了两句大话而已,她没想到自己被人捧得如此之高,恍惚中有种“他们在夸另一个人反正不是我”的错觉。
趁众人还在滔滔不绝,她赶紧找了个借口躲回了厨房。
累极了,终于忙完了中午的点单,她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心神松懈下来,一不留神便睡过去。
但这盹也只打了一刻钟,肚子咕叽咕叽的声音把她给吵醒了。
——张罗好半天,她还没吃上呢。
开客栈第一日,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餐饮生意不易做,和自己在家心血来潮做几道美食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食客总是饭点扎堆过来的,一下子点了十几个菜,她在后厨连轴转,忙得没工夫喝口水,总担心菜上得慢了客人不耐烦等,又怕忙中出岔子,若是口味咸了淡了或菜炒糊了,得回锅重炒。
这般紧绷着心神过完十几道菜,不单身体乏累,精神也疲软得很。就这还是她提前备好大部分菜,省去许多切洗功夫的结果。
揉了揉快散架的腰和想要弃她而去的胳膊,周灵转进前堂,看看有没有新来的食客。
“姐,你就醒了?我刚才进后厨见你睡着了,就没喊你。”周岩靠在扶梯旁,大口喝着凉茶。
“刚才找我什么事,来新客了吗?”她扫一眼,客栈大堂里空荡荡,碗筷桌椅都被收拾干净了。
“没啥”,周岩挠挠头:“就是客人吃完都结账走了,我来问问咱中午吃啥。”
他把刚收到的银钱递过去:“阿姊你点点数,我怕我算错了账。”
周灵仔细数了数,统共一千三百余文,用细绳串起来,也不过一吊多钱而已。
但这是客栈营业的第一份收入,也是她忙前忙后筹备数日,在锅边汗流浃背挣来的第一桶金。
这一吊多钱攥在手心里,硌着泡得发皱的指尖也不舍得放下,仿佛攥着沉甸甸的一两金。
周灵最后还是把钱小心收在钱袋里,提笔在账册上写下今日中午的入账。
记完账她偏头看一眼窗外日色,估摸着时辰已近未时末,也就是下午两点多的样子。难怪肚子叫唤得厉害。
周灵转头瞧周岩,他又捧着碗凉茶咕噜咕噜地饮。
“我要是没睡醒,你就喝这凉茶当饱啊?也不知道叫醒我炒两个菜。”周灵说这话的时候还在龇牙咧嘴地揉胳膊。
“阿姊你都累得睡着了,我哪好意思叫你。等到了傍晚又有客人,多歇一会儿吧,我们在乡下饿惯了,一顿不吃也不打紧。”
周灵听他说话的嗓音嘶哑了许多,晓得他这一中午也没少忙,一刻不停地端茶倒水招呼来客。
“空着肚子哪成啊,睡着了也得把我饿醒了……过来生火,我煮面一起吃。”
忙活半天,谁也没顾上小丫头周芸。周灵盛出三碗面,赶紧喊一声,叫她出来吃饭了。
周芸从院子的鸡棚里走出来,她身板小,蹲在篱笆后边看小鸡,谁也瞧不见她。
“饿急了没有啊。”周灵问她,小孩子一般没那么耐饿。
“刚刚饿……现在不饿。”周芸凑近阿姊的耳边,悄悄对她说:“我偷吃了一点点糖。”
周灵看向灶台旁边盛佐料的小罐子,里头装着白糖,兴许是炒菜时被周芸瞧见了。
小孩子嘛,总是难抵御糖的诱惑。周灵没怪她偷吃糖的行为,只是提醒她别多吃,吃多了该牙疼了。
填饱肚子,困意再度袭来,周灵躺在小隔间的床上补眠。周岩在前堂守着,累了就趴在桌上打个盹。
午后的时光清静得很,直到一阵嘈杂声渐渐靠近。
“诶,这客栈怎么开业了?”
“我也不知道啊,前两日也没见到开门迎客啊……”
七嘴八舌的声音把周岩给吵醒了,他揉揉眼睛,看见几位锦衣缎带的年轻公子上门。
虽过了饭点,但周岩不敢怠慢,迎上前去斟茶倒水,问他们几位想吃点什么。
为首的那位紫袍公子瞥一眼递来的茶碗,轻嗤一声,便捏着手中的扇子将茶碗从眼前挪开了。
旁边的褐衣男子还替他抱不平,忿忿道:“我们林公子平日喝惯了银针雪芽,你这什么碎叶茶,也好意思拿出来待客!”
周岩被对面的口气惊得手脚瑟缩了一下,今日是开业第一日,他唯恐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怠慢了贵客,手忙脚乱地把茶水撤去,连声道歉。
好在那位高高在上的林公子看他年轻瘦小,没再多说什么,施施然坐下来,摇了摇扇子道:“别忙活了,去把你家掌柜的叫出来。”
周灵被喊了起来,一过来便看到几位华服公子坐在大堂,面带不屑地打量着客栈四周。
“你就是这家客栈的掌柜?!”
周灵一走出来,便被人当头一问!那口气,仿佛难以置信眼前面嫩的小丫头便是这客栈的老板。
周灵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明白来者不善,她脚步慢下来,拉开柜台前的椅子朝向来客稳稳坐下。
“没错,是我。”
她藏在桌下的手攥紧了衣袖,面上却依旧挂着镇定自若的微笑。
对面紫袍的林公子斜睨她半晌,见她丝毫不慌,此时方抬头正眼瞧了瞧这乡野打扮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