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还保持着刚才那个吻散发的热度,像是那本摊开的莎士比亚剧本尚未翻页,空气中便已经被某种情绪封存了。
墙角那盏昏黄灯影在书页边缘投下一层柔软的光晕,像是为他们这段对话临时铺设的静默舞台。
邦妮没有起身,只是轻轻靠着沙发背,呼吸尚未完全平缓,像刚从某种深潜的情绪中缓慢浮出水面。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书本边缘,但眼神却转向了爱德华的脸,然后像随口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开口:“那个咒语……”
邦妮开口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为了打破这片刚才被亲密围困的宁静。
爱德华本能地坐直了一点。他眼神微敛,从她唇边滑到眼底,动作几乎没有停顿,却在他的动作中流露出一种极具生物本能的戒备。
不是怀疑她,而是对“咒语”这两个字的应激反应。
那不是爱德华愿意轻易放过的话题。他的目光随她动作移动,像是试图从她语调的每一个停顿中,判断她到底想走向什么方向。
“我不是说要念它。”她加了一句,语气中带着提前预判他反应的笃定,也许是习惯了他的思维轨迹,也许只是因为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主动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还记得你说的那几个词组。”
邦妮垂眼,从桌上的便签本下抽出一个小记事本,翻到中间一页,在上面潦草地用圆珠笔写下几个拉丁语句子,划了好几道拼音标注,字迹和她平时作业本上的都不一样。
更像是深夜匆忙记录、然后被反复描过的。
爱德华低头看了眼:“你还记着它?”
“只记了一小段。”她没抬头,“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我念的时候没发生任何事。”他说,声音刻意柔和了一点,像怕把话题推得太深,却又控制不住地走向他最关注的那条主线,“只有你念,它才起效。”
邦妮抬眼,目光带着某种静水深流的探询,凝视着他。
这时,她没有在避让。爱德华意识到她已经做好准备,不论他是否愿意深入。
“所以我在想……”她的话语依旧不疾不徐,每一个词都像经过过滤与打磨,既不凌厉也不犹豫,“如果你教我……教我完整的拉丁语,我能不能更清楚地判断,这咒语到底是‘触发’,还是‘通道’?”
爱德华听着,面部表情没有明显波动,但他的眼底有一丝光悄然下沉。
他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权衡。
不是是否教她——他早知道阻止她只会让她更固执。
爱德华在思索的,是如何将她拉进这个他自己尚未完全掌握的深渊时,仍确保她的安全。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理负荷。
他生来比她强大百倍,却在这一刻,反而是更脆弱的那一个。
“你想再试一次。”他低声说。语调里没有试探,只是确认。
邦妮没有否认,只是默默地点了下头。
那点头的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难以动摇的坚定。
爱德华的视线轻轻一偏,没有直接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书架,像是借助文字的沉稳来整理情绪。
“可我不想你一个人再被吸进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下沉了一度,仿佛将那句“一个人”咬得格外清晰,“上次只是部分咒文。如果完整念出,就可能不是我们上次去过的撒冷镇。”
邦妮却只是轻声回应:“所以你要教我,教我理解它。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挡在我面前不让我看,我不是你家族的那个玻璃罩里养大的陶瓷娃娃。”
“你也不是猎魔人。”爱德华声音依旧温和,但那句轻描淡写里,藏着浓重的保护欲。
邦妮倚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柔黄灯光几秒,然后喃喃开口:“但如果这咒语……真能打破某些边界,我至少得知道它如何运作,不是吗?”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道:“那你要学的不只是拉丁语。”
邦妮眉梢微挑。
“还包括语系变种、宗教语法结构和隐性句式。大多数咒语都不是线性结构,它们有暗合、变调,还有时间动词组重组。”
“你是不是想用语言学给我打退堂鼓?”她挑眉。
“不是,”爱德华苦笑一下,“是想告诉你,这不是三节课能学完的东西。”
“那就从现在开始,”邦妮直起身子,“给我上第一节课。”
爱德华看着她,眼神终于软了下来,然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薄册子,封面已经没有文字,像是某种私藏教材。
他坐到她旁边,翻到第一页,低声开口:“这段是祈使句。它们大多数以动词作首,用词偏近古典拉丁,而非梵语的混构版本。”
“先试着读:Transi limen. ”
“Tran-si li-men. ”邦妮跟着复述,语音有些偏美式口音。
爱德华忍不住轻轻按了下她的下唇,“舌头别顶牙,‘limen’是门槛的意思,不是柠檬。”
邦妮瞥他一眼,眼底却掠过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少笑我。”她眼睛眯了下,“你那种发音和维多利亚年代剧里的演员一样,我又不是莎士比亚重生。”
“你已经比我预期中学得要好。”爱德华说,然后又教了几句。
书页之间的静音被邦妮口中偶尔断句的尝试打破,而他的纠正——从发音到语调,变得越来越温柔。
尽管爱德华没有呼吸,但他甚至会在她停顿时会不自觉地也一起停住,像是整个身体在无声共鸣她的学习节奏。
之后他们又反复念了几句。
每一句都被邦妮试图模仿得更准确一些,而他则极度专注地听,哪怕只是一个鼻音的错位,也会让他皱起眉头,然后低声纠正。
爱德华的眼神时不时落在她的嘴唇上。
并不是因为亲密之后的惯性,而是那一连串复杂发音从她口中被塑形出来的瞬间。
对他而言,那有一种不属于现代生活的美学,像一个已然死去的人在聆听语言被重新复苏。
这让他不安。
因为当一个人开始全然以自己的意志去靠近神秘之物时,任何保护都变得苍白。
邦妮越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就越无法阻止她将自己拉入不可预测的后果中。
而最让爱德华不安的,是他竟然希望她成功。
房间里陷入一种极为罕见的宁静,只有他缓慢的发音节奏和她断断续续的模仿。
沙发两侧的光影悄然拉长,墙角的落地灯不知何时微微晃动了一下,将书架影子斜斜拖到了地毯边沿。
几个回合后,邦妮停住,轻声说:
“我念那咒语的时候……有种感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却并非犹豫不决,更像是在试图量度自己是否该将那个感知暴露于语言。
“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但不是像你们吸血鬼感应到危险的那种,而是……像是我知道它会回应我。”她侧头看向他,“像我体内有一个不属于‘现代世界’的东西,刚好和它吻合。”
爱德华看着她,眼神复杂。
她没有看爱德华,但余光却始终关注着他的反应。
邦妮知道他不是那种在听见“异常”后会露出惊讶的人,可她更知道,爱德华的沉默,往往比他的话更有分量。
爱德华从未否认邦妮的存在与某种“旧力量”之间的奇妙共振,从第一次见面时她不被他的读心术穿透开始,这个怀疑就一直存在。
“如果那段咒语,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呢?”爱德华低声,“不是所有人类都能让它生效。”
“那我就更该知道它是什么。”邦妮的语气安静,却笃定。
爱德华抬手拂了下她发丝:“我们慢慢学。但不管你再怎么聪明,你不是一个人。”
她微微点头,低头看了那本小册子一眼,然后忽然轻声道:“你在担心。”
“我永远都在担心你。”他说。
她斜睨他一眼:“你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想进我家客房过夜。”
“如果你允许,我愿意坐在椅子上读一整晚的咒文,也不会睡。”
“你也确实不需要睡。”
邦妮轻轻一笑,但眼底藏着暖意。
“你以为我不怕再念那段咒语?”她忽然低声,“我怕。我怕它不是钥匙,而是陷阱。但我更怕你为我挡着所有黑暗,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已经太多。”
“可你是不会死的。”邦妮说,“而我,会。”
这一句让他猛然一静。
她的语气没有怨,也没有悲观,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真实: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种族,在不同的时间维度里,承载着不同的寿命期限。
爱德华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们之间那种没有心跳的沉默,再次沉入房间。
窗外月色清冷,像一盏被拉远的灯,只在黑夜里画出一个清晰轮廓。
良久,邦妮低声道:“继续教我吧。”
爱德华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重新翻书。
“这一句:Veritatem animarum. ”
她复述:“Veritatem animarum. ”
“灵魂的真相。”他轻声道,“这句话是你上次念到的最后一句。”
“那之后我们就回来了。”
“是的。”爱德华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咒语不是唤醒什么,而是……某种验证机制?”
爱德华看着她,目光越来越深。
“你是说……它选择谁可以被带走?”
她没说话。
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缩短了一毫米,但那种不安却在空气中荡起了漪涟。
爱德华忽然问:“如果它再次打开了,下一次你愿意带我走吗?”
邦妮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把那本纸页轻轻合上。
“我们不会走。”她低声说,“我们要留下,找到它为什么找我们,为什么是我。”
“那之后呢?”
“之后我们看——看它,是不是怕我们。”
爱德华盯着她看了好几秒,终于缓缓点头。
“那我们从今天起,每晚学一个小时的拉丁文。”
“你打算监督我?”
“你要是敢偷偷练,我就真的住你家的房顶上。”
邦妮睁眼看他一眼:“你住树上会被邻居举报。”
“那我改坐你衣柜里。”
“变态。”
“我是守夜人。”
“你要敢在我换衣服的时候发出声音,我会把你从衣柜打穿到客厅。”
爱德华一笑,语气淡得像薄雾:“你得先打破我那身抱枕盔甲。”
邦妮扑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