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东闾府就忙活起来了。
霍显被侍女引入浴房,热气氤氲中,檀香木桶里洒满花瓣,水面上浮着几片当归与芍药。侍女们为她褪去旧衣,温水滑过肌肤时,她垂眸看着水中倒影,这张脸依旧明艳,经历却发生了小变化。
霍显觉得这是件好事,证明万事万物都可变,将来她也能变。
“阿显,这是老夫人特意准备的香膏。”年长的嬷嬷捧来青瓷瓶,指尖蘸着琥珀色的膏体,抹在她肩颈。
霍显闭眼不语,任由香气缠绕。水温渐凉时,侍女们捧来新衣,她换上,腰封上缀着的玉环相击,发出清越声响。
“姑娘抬手。”
绛色深衣层层裹上身时,她想起上辈子他们甚至没有婚礼,那时她身陷流言骂名,他顶着压力,他们在府里很安静的在一起。
铜镜里,侍女正为她戴上金步摇,珠串垂在鬓边,晃出一片碎光。镜中人眉眼如画,霍显有些高兴,这勉勉强强算个婚事吧。
窗外传来鼓乐声,嬷嬷过来催促,“吉时将至,姑娘该上轿了。”
霍显穿戴整齐,腕间还带着新婚前霍光赠她的一对翡翠玉镯。奴身不能戴玉,而今日她脱离了奴身,戴上这玉。
她入喜轿,鼓乐吹吹打打往侧门走,霍显掀开帘子,“停下。”
轿夫面面相觑,霍府管家忙跑来,“显夫人,怎么了?”
阿显指着霍府正门,“我要从这走。”
管家有些怔愣,“这——”
“这什么?大好的日子,走小门算怎么回事?”
管家只得去请示霍光,霍光应了,他就说她什么时候依过规矩,就会卖乖。
霍显的轿子停在正门,围观的宾客们窃窃私语——谁家纳妾走正门?这分明是娶妻的礼数!
霍光立在阶前,玄色婚服在风中微动。他嘴角噙着笑,目色如潭,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霍显接下他手里的另一半红绸。“郎君。”
“夫人。”霍光笑着牵着喜绸带她入了门,进了霍家,入了新房。
霍光应付完宾客回到新房,他与霍显喝了合卺酒,礼便是成了。霍显很是开心,她的婚礼,还是挺合她意的。
霍光看着她的模样,凑近她,“今日实在太过了,明日参我的奏折要漫天飞了,东闾家教你规矩,倒没教会你低头?”
霍显眼波流转,“妾身只会对郎君低头——”她顿了顿,挑起他下巴,看着霍光皎好的脸,还补充了句。“在床上。”
霍光眸色一暗,拽得她一个踉跄跌进怀里,将她抱上床榻,这次,他得让她知道经常点火要受什么罪。
霍显乌发如瀑散落,新婚夜她吃痛,却笑得妩媚,“郎君——”她指尖划过他喉结,“妾身喜欢更激荡一点。”
屋内,喜烛爆了个灯花。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新房,霍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酸软,身体像是被拆散又重组了一遍。她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摸,床榻另一侧早已空了。
毕竟纳妾没婚假,她拥着锦被坐起身,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头,雪白的肌肤上还残留着几处暧昧的红痕。
“夫人醒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进来吧。”霍显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青桃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几个端着铜盆、帕子和香胰子的小丫鬟。她一见霍显的模样,忍不住抿嘴偷笑,“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青桃是霍光院里的丫鬟,调到她身边当了贴身丫鬟。
霍显瞪她一眼,“再多嘴,这个月的月钱就别想要了。”
青桃立刻敛了笑意,规规矩矩地伺候她梳洗。热水浸湿帕子,轻轻擦拭着脸颊和脖颈,霍显这才觉得清醒了几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寝衣,领口微敞,锁骨处一抹红痕若隐若现。
果然是少年夫妻才有激情,中年过后他们都没有什么刺激的情事了,老夫老妻甚是无聊,那人还一心扑在朝事上。
“夫人,今日梳什么发髻?”青桃拿着玉梳,小心翼翼地问道。
霍显瞥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眼尾还带着几分慵懒的媚意,她轻哼一声,“简单些,绾个低髻就行。”反正今日又不用见客,她才懒得费心思打扮。
青桃手脚麻利地替她挽发,插上一支素银簪子,又取来一套淡青色的罗裙。霍显刚换好衣裳,房门被人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迈了进来——
霍光一袭墨色锦袍,腰间玉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眉目如画,他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夫人起得可真早。”
霍显哼了声,“比不上郎君勤快,天没亮就跑了。”
霍光缓步走近,指尖挑起她一缕发丝,嗓音低沉,“为夫这不是得去朝会,不上进将来怎么封妻荫子?还顺便给夫人带了吃的,这家早膳做得好。”
霍显一愣,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妾身竟不知,郎君还能这般贴心?”
她接过搁桌上,打开食盒,早食还热,她一一摆出来,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还是郎君知情识趣。”
霍光敲了敲她头,也坐下一道吃。
“少得瑟,你不是说要好好弄你的院子?看看哪不满意,等管家过来,让他再帮你改。”
霍显想了想,“不了,我觉得这样已经挺好了,懒得折腾。”
下午霍显拉着霍光在院子里玩投壶,新婚正是浓情蜜意时,霍显压根就没去东闾氏的院子请安。
她身契都拿到了,她才懒得与东闾氏再扯上关系,还东闾显,东闾老婆子疯了吧,还真以为自个是调教大师,辱她欺她贱她,还让她感恩戴德的孝顺?
笑话,她给她等着就行。
霍显心眼可小了,她上辈子都不怕这些自以为是的贵人,他们生来就有,高高在上的样子,压榨奴婢还妄想别人忠心的样,她看了就恶心。
把人分三六九等,仿佛奴婢就该天生低贱一样,她瞧这些人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血液。
她想着马上到来的巫蛊案,霍显很是冷漠,她身边又没人出事,她才没有拯救欲,天下百姓水深火热的时候多了,让这些大臣们水深火热一下不是该吗?
太子死了可惜,被人怜悯,被史书记,皇帝建思子台,归来望思。
她们这些人一批批逃亡艰难求活的时候,可没有人来可怜一下,只驱逐他们,在饿死的边缘,压着她们卖身为奴为婢。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霍显想着朝堂上的大臣们一批批的死,达数万人,虽然都是武皇帝杀的,但她比起提醒拯救,她只想畅快的笑。
这人间如地狱,凭什么只有贱民命如草芥,他们这些高官大臣,在权力游戏里,也说死就死嘛。
皇帝,也不过是一个怕死贪权的老人,为了权利不折手段,甚至杀妻杀子。上面的大臣,心思各异,各怀鬼胎,朝堂残杀至此,她只觉得可笑。
上辈子霍显的眉眼与这辈子重合,重生改不了本性,她的偏激与恶毒,是她美丽皮囊下的底色。
霍显想到朝堂事,想对权力,又不免想到未来,她如梗在喉。
她这辈子不想再与那些人接触,平白恶心新的人生,可她又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学的,都是取悦人的东西,都是奴颜婢膝又媚骨天成的模样,那些样子她上辈子很抗拒,这辈子依然是。
霍显想着,也许她可以去找罗衣,罗衣是个正常人,也许她知道未来怎么过才是一个丰满充实的。
霍显是知道自己不正常的,上辈子霍光就经常摇着她,恨铁不成钢,“阿显,你能不能正常一点,事哪能这么办?”
霍显很是疯批,事情有无数解法的时候,她也知道,可当她有权力,她只想用最偏激的那种,不留一点余地。
上辈子她身边人都是谄媚之人,由着她性子来,就办了许多偏激事。
霍显将心中冒出来的阴暗面压下去,她与霍光是光与暗的终极面,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霍光活的坦荡,他的能力,忠义,责任,家国担在身上,就大步开拓向前,他拯救奄奄一息的朝庭,拯救水深火热的万民,不在乎荣与辱。
霍显并不是,她是极端利己,行事偏激,目无王法也无尊卑礼数,她的爱与恨都难以释怀。比如东闾氏,当身契拿到手,她是霍家主母又如何,她一个眼神都欠奉。
她连面子上的事都难以维持,霍光也没意见,毕竟要是惹了她,又得闹起来,反正霍府也没规矩,就这样吧。
受惯委屈的人,也受习惯了,东闾家的人来找东闾氏,一介平民也能指着她骂,她但凡叫下人将人丢出去一次,也不会让自己人人可欺。
霍光要去书房,还非拉着她一起,但是霍显已经不想与他玩研墨红袖添香了,她还得考虑自己以后干什么呢。
霍光感受到了欺诈,虽然他知道这人有意装乖,这婚前婚后差别也太大了吧,这才新婚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