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总是猝不及防，听到熟悉的东西，像是夏日悄然飘落在面颊上的细雨，理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随后汹涌的往昔淋了一身。
沉昭恍惚了一阵，她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腰间的乾坤袋，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她的心不在焉摆在明面上，沈昀看着，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有些隐秘的高兴：她在他面前这样不设防，是否能够证明她已经接纳了作为亲人的他？
忽然，他的传讯玉急速闪动起来，沈昀注入灵力，沉昭也在这时候看向他手中的传讯玉。
下一刻，槐安的声音急促响起，伴随着呼啸尖利的风声：“言夜有问题！无药城也有问题！”他似乎在急速奔跑，因为沉重压抑的喘息声从传讯玉中蔓延开，沈昀握紧传讯玉，语速极快地问：“谁伤了你？”
几乎是他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一声带着痛苦的闷哼结束了这段突然的传讯，沈昀撑着桌子站起，面色阴沉，先前轻松的氛围一扫而空。
随后的叩门声让二人齐齐看向门口，沉昭安抚地拍了拍沈昀，起身去开门。
沈昀下了命令，这几日少有人打扰沉昭，不然每日光是雪卫都能来三波。
沉昭保持着开门的姿势，表情平静地看着面前的言午，慢慢挑了一下眉：“言太子。”
言午用手中的笛子敲了敲手心，清浅一笑，问：“姚......不，沉昭姑娘，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相当会抓机会的人，沉昭也冲他露出了一个笑，让开了位置。刚刚才有槐安的不妙消息递给沈昀，言午这就来拜访了，真是好大一场及时雨啊。
言午面色如常地走进房间，看见沈昀，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沈昀殿下。”
沈昀与沉昭对视一眼，或许是双生子之间难以言明的默契让他理解了沉昭的打算，于是收起了传讯玉，假意道：“既然昭昭姐有客人，那我就先离开了。”
他说完就走，似乎一点不好奇言午来找沉昭做什么，沉昭欣慰地目送他走出房间，才看向站在一旁的言午：“请坐，所为何事？”
房间内缀着发光的晶石，就算两个高挑的人堵在桌子两边，也不影响言午看清桌子上的舆图。他目光扫过无药城的方位，微笑着说：“这几天沉昭姑娘可是出尽了风头，先是救下了秘境中的诸多修士，又得了沈玄剑君的青眼，大家都很好奇沉昭姑娘的身份呢。”
见他不坐，沉昭自己坐了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盯着茶杯中荡漾的波纹，漫不经心地说着客套话：“哪里哪里，要说出名，还是言太子美名远扬。”
她在判断言午这称得上急功近利的出现与试探是故意为之还是真情流露。
若是故意为之，那理由是什么？总不能是因为他善心大发吧。
要说是真情流露，言午也不像是这么蠢的人，她这边刚遇到问题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像是上赶着送把柄。
沉昭借着饮茶的动作与言午对视，二人均是各怀心思，明面上又一副光风霁月的做派，谁都不愿意作那个先开口的人。
言午是言国太子，就算名存实亡，他手上肯定有沉昭用得上的消息，但是他找上沉昭，也能说明沉昭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
这种情况下，先开口的那个人势必输一筹，要让出手中的部分筹码。
但是沉昭摸不准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地方，一个药宗弟子的身份难道值得他那样费尽心思……勾引？沉昭用了一个大胆的词语形容言午在秘境中的举止，她可以分辨出言午在秘境之中每个小动作背后的意图，言午在面对她时，像是一只殚精竭虑讨巧卖乖的狸奴，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困惑，不敢轻易相信言午。
微凉的茶水入口，沉昭放下茶杯，撑着脸继续看舆图，伏雨送上来的这份舆图相当全面，将修真界排得上号的门派、人间的王族国家都标注了出来，拿出去只怕会引来不少人争夺。
从沈国一路南下，穿过冰原，进入濯星城，也就是沉昭当初暂时落脚的边境城池，便是正式进入了言国境内，无药城坐落在赵国、言国与姬氏王朝三个国家接壤的中间地带，但是这些年言国吞并了不少赵国与姬氏的城池土地，现在已经将无药城完全纳入自己领土了。
如果不考虑传送阵的话，沉昭要带着谢空妄走到无药城，难度无法计量，而且那位雪卫统领的安危只怕也经不起耽搁。
沈昀已经向她介绍过雪卫的三位统领，在效忠的对象无法给出指令时，伏雨是雪卫的最高管理者，所有雪卫无条件服从伏雨的判断与指挥。平日里，伏雨主要负责雪卫的调动、核算开支与供奉等，统筹各地雪卫汇报上来的信息进行筛选分类，她的修为也是三位统领中最高的半步炼虚。槐安掌管沈国外的雪卫，不常出现在北地。至于第三位统领元昼在雪卫中扮演的角色，沈昀语焉不详地含糊过去了，大概处理的不是什么干净的事。但是两位统领的修为他都提过了，都是化神。
化神已经到了修真界可以开派立宗的水平，槐安到底遇到了什么，才会连准确的消息都无法传递出来？
沉昭斟酌片刻，将言夜加入了怀疑的名单中。
至于言午有没有插手，有待商榷。整理完了思绪，她默默等着言午开口。
说到底，不论言午是伪装出来的急切还是真的有所求，他都该提出自己的需求了。
果不其然，就在沉昭再度举杯时，言午坐在了刚刚沈昀拖过来的那把椅子上，表情严肃而沉重，一副要与沉昭彻谈的模样：“沉昭姑娘……”
沉昭抬眼看向他，指尖轻轻叩着桌面，露出一派无知的表情，仿佛一点也没看出言午的欲言又止与难言之隐：“嗯？”
言午眼神黯然，脸色灰败，说：“沉昭姑娘既然已经清楚言某的身份，想必，关于在下的传言，也有所耳闻。”
“言国太子实力高强又为人正直，谁都听说过的。”沉昭不搭腔，让想要展开话题的言午碰了一鼻子灰。
见沉昭迟迟不接话题，言午深吸一口气，终于放弃了迂回，开门见山道：“并非这些身外之虚名，此次前来拜访，是为了在下的皇姐。”他看着沉昭的眼睛，苦笑道：“言国皇，言夜。”
——
女人依旧坐在那把象征着至高无上地位的椅子上，跪坐在她脚边的男人动作轻柔地按揉着她华服下的双腿，只是男人虽然服侍她的动作不曾停过，但却不敢靠在她的身上，只能靠着实心的底座。
属于人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从男人那边渡过来，女人挥开一道卷轴，看清上面的消息以后，疑惑地“嗯？”了一声。
大殿之下空无一人，男人也不敢发出声音，所以这声疑惑格外清晰。男人一顿，微微仰头，露出一张皎若明月的脸，他眉头紧蹙，像是盛了一汪忧愁的露水，谁看了都会为他脸上实打实的担忧而心神颤动：“陛下，可有烦忧？”
言夜满不在意地以指尖的寒冰封住卷轴，说：“只是抓住了一只有点棘手的小虫子。”她睫羽轻颤，露出思索的神色。
男人轻舒一口气，又展颜：“只愿陛下日日开怀。”他满脸景仰，眼睛里只有言夜略显苍白的容颜，像一个沉浸在与爱人热恋中的普通人。
听到他这样说，言夜勾唇一笑。
言国皇室一向出美人，既然有言午这个名动修真界的如玉君子，言夜的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她与言午有几分相似，但是言午的眼型是上挑的丹凤眼，她却有一双多情温柔的桃花目。虽说脸上带着久病痊愈以后的苍白，但是这份苍白为她增添了不少柔弱气质，任谁也无法将她与亲手弑父后又一手独揽言国大权的形象结合在一起。
男人眼神闪了闪，脸上浮现一抹动人的红色，他低声呼唤道：“陛下......”然后试探性地将上半身贴在了言夜的小腿上，言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阻止他的僭越行径，男人于是更加大胆，仰着头，想要伸手抓住言夜的手腕。
然而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制止了男人的动作，那只手苍白修长，指甲修得整整齐齐，但是男人颤抖了一下，冰一样的温度好像顺着那点在他皮肤上的指尖传递到了他的四肢，冻得他牙齿打颤。
那只手很快勾住了男人的下巴，男人动弹不得，眼神已经带上了惶恐，纤细的手蛇一样游走，带起不自觉的战栗，言夜按住男人的眼角，凑近了男人的脸，呼出冰冷的带着奇异香味的气，那香味像是开到绚烂的荼蘼，带着令人晕眩的腐朽与沉醉的糜烂。
言夜微微弯起嘴角，垂眼看着男人不安的眼神，拍着他的脸颊道：“所以说，你们这群人，比沈氏那群人蠢多了。”男人的眼神一瞬间变化，原先畏惧惶恐的表情一瞬间收敛起来，像是揭下了一层披在外面的皮，他道：“我的分身之术，连渡劫大能都发现不了，你是如何发现的？”
一直躲藏的老鼠这样轻易便露了头，言夜往后靠在椅子上，没什么精神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嗯？这是很困难的事吗？从你进后宫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她拍拍手，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的阴影中走出来，说：“公主。”
“天一宗巽发长老的分化之身，想必很有用，带下去吧。”
没有想到言夜如此草率就决定了自己的生死，巽发如论如何都不能坐以待毙了，他五指成爪刺向言夜的心口，冷道：“言夜，你的行为已经越界了，激怒天一宗的代价，你不会想知道的。”
这对片刻之前还在温存的爱侣反目只是瞬息之间，巽发的速度极快，指尖甚至爆发出幽暗的紫色，但就算如此，不仅言夜神色没有变化，就连言夜身后的容许表情都没有波动，只是看向巽发的眼神中带着讥诮。
巽发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他们毫无反应，因为下一刻他就得到了答案，在他指尖触碰到言夜衣衫之前，他看见一根纤细如蛛丝的线无声息地缠在自己的手腕上。他不清楚这根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上的，但是当他能够看见一根丝线的时候，言夜可以控制千万根丝线同时搭在自己身上。
他一时胆寒，不敢再动弹，脑海中开始不自主地思索起当时宗主做出决定与言夜共谋，让她有了成长起来的资本，让她成长到了需要派出一个长老打探情况的程度，是否算得上与虎谋皮。
数十年前，面前这个因为看上去太过苍白而显得没精打采的女人还只是一个孩子，但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一边因为山巅的寒意不停咳出鲜血，一边在随从的搀扶下冷笑着叩响了宗主紧闭的房门。
那时候的宗主已经因为天人五衰许久不问宗门俗事，却独独在那百年中为言夜打开了禁制。
那晚的详谈只有宗主与言夜清楚，他们做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交易，在此之后，言夜获得了健康的身体，也背上了弑父的骂名，但是她从不否认旁人对她行为的攻讦，只是以疯狂的姿态扩张着属于言国的领土，甚至还将将手伸向了天一宗——这个她曾经的盟友。
许多天一宗弟子失踪在言国领地，甚至有几个很不错的单灵根苗子，魂灯指示出，他们死前的最后所在之地，是言国皇城。
巽发隐姓埋名潜入皇城，参与了皇室举办的选秀，几乎没费什么心思就在进宫后得到了言夜的宠爱，顺利地让人不可思议。巽发看得出她对于情爱之事似乎并不热衷，却愿意分几分心思给宫中男子。只可惜言夜每每召幸他时，都极少有失态，只有在那个时候，言夜才会伏在他的胸膛上，发出似痛苦似欢愉的抽气声，不像是登上极乐，反倒像是濒死之人因为鸩毒而痛苦万分，又忍不住一口一口喝下带毒而止渴的水。
动作僵持太久，那神秘的丝线已经将巽发的手腕勒出一道红痕，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当真有其他的细线，他感觉四肢也隐隐作痛起来。心念急转，巽发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他像是全天下被心上人辜负的男子那般，露出哀怨凄婉的笑，说：“陛下，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难道你我同床的三月，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吗？”
回应他的，是一根束缚住他喉咙的细线。
一声痛哼之后，大殿里响起人体重重倒在地上的声音。
——
言午开了个头，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神经质地抚摸着自己的喉咙，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当，对沉昭歉意一笑，才道：“皇姐因为身体问题需要静养，她自小被养在郊外，不与宗族内孩子亲近。父皇一心追求大道，对我们也少尽教养之责，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在十四岁那年，突然夜闯皇宫，亲手杀死了父皇，又以化神的修为镇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登上了帝位。”
十四岁的化神，就算将自己的心惊控制得再好，沉昭面上也不可抑制地露出些许惊讶，明翎不过双十岁数修炼至元婴，已经称得上一句天纵奇才，十四岁的化神，只用四年时光便已经到达了别人一生都不可能攀登上的高度，若不是沈玄称在世的灵族只有她与沈昀，她都要怀疑其实言夜才是那个进境如喝水的灵族了。
不过也许正因为言夜的修为，才能直接跨过言午的太子之位，让她直接谋得帝位。无论在哪里，都是强者为尊。
看沉昭眉宇间的惊讶逐渐平息，言午才继续道：“其实我并不想接过言国皇位，父皇立我为太子，只是因为我在他的孩子中天赋最好，”他脸上浮现些许落寞：“我只想与闲云野鹤为伴，偶得知音一二，这样便很好。”
说着说着又拐到他自己身上了，沉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言午，他知道自己外貌的优越，侧着脸垂眸失落时，更添一分平时难见的脆弱，确实能将原本的容色染作十分。
两个适龄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别提言午的剖心之言，沉昭感觉言午把勾引写在脸上了，她其实并非不通情爱，所以更不能理解言午这无缘无故的勾引，她转了转手中的杯子，问：“言夜的修为，是正常得来的吗？”
话音落下，沉昭看见言午完美的侧脸上完美的失落僵硬了一瞬，她有些好笑，但是又暗暗警惕这没由来的行径。
言午艰难开口：“此事，我也颇为怀疑，皇姐虽然天赋很好，但是正常修炼是不可能在短短四年内到达那种境界的。就算是有大机遇得了大能传功，她身体亏损严重，也绝对承受不住短期内的大量灵气冲刷。”
那么问题来了，言夜这通天修为到底是如何得来的？
但是总归不会是正常修炼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