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殊离开后,沉昭走到书案边,看起陈殊已经抄写完的部分,墨迹已干,纸张上的字迹疏密有致,虽然因为主人的焦躁,收笔略显仓促,但仍无法否认,陈殊的字很工整,且并不是当下修真界受追捧的以飘逸灵动见长的流云体。
陈殊终归不属于这里。
她已经无数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也不知道陈殊与谢空妄怎么沟通的,很快陈殊便回来了,看到沉昭在书案边观察她的抄写,一时有些欲哭无泪:这事还没过去?还要继续抄吗?
听到动静,沉昭抬起头,面色如常地拿起那张抄写纸:“这个,可以送给我吗?”
挨了一顿训,陈殊平时不常动用的大脑都难得活跃了起来,因此听到沉昭突然的要求,心中还在惴惴不安地揣测:不会是要带着时刻警醒她吧。
沉昭没有得到回应,歪了歪头,被束成马尾的黑发随着这个动作一同扫下。她眉头轻轻压下去:“不方便吗?”
陈殊目光追随着那晃动的黑发,然后定在沉昭的脸上。试问,面对这样的沉昭,谁能拒绝!
反正陈殊不能,一时间她什么想法都消失了,只是一张写了字的纸而已,她小时候书法课上了太多,根本没有收藏自己书法的意向,她忙不迭点头:“你留着吧。”
见沉昭低头对折纸张,陈殊知道这事算过去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思维活泛起来,回忆起之前言午的拜访与易灵宝言谈间对他的厌恶,她心中难免好奇沉昭对这位算不上前任的前任的看法,但是才因为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易灵宝的发狂,又不太敢开口。
陈殊的情绪总是浮于表面,沉昭收好纸页,抬头看到陈殊那副坐立难安像有老鼠在身上爬的样子:“想问什么就问。”
得到了许可,陈殊眼珠子一转,顺溜道:“你觉得言午这人怎么样?”
“不可深交。”
以陈殊对沉昭的了解,这句回答已经算得上一句非常严重的评价了。陈殊没想到得到这么一个答案,瞪大眼睛想要追问,沉昭却头微微一侧,突然道:“易灵宝醒了。”
易灵宝坐在床榻边,背对着走进房间的沉昭与陈殊。
听到陈殊的脚步声,易灵宝身体一晃,没有在第一时间转过身,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想要从她面对着的刘二身上盯出一朵花。
出于对病人需要静养的考虑,沉昭在理清了飞虹城的来龙去脉以后,便将刘二送去了一间空房间供他休息,后来易灵宝被她的弓影响心神陷入昏迷,沉昭也将她送到了这间房。
两人的床榻隔了数尺,并不会影响彼此。
沉昭的目光越过易灵宝,落在了刘二的脸上。
对方遍布伤痕的脸上涂着黑糊糊的药膏,对刘二下手之人极其狠毒,他的脸上没有一块好肉,连眼皮上都割了数道伤口,这让刘二连眨眼都要克服牵动伤势带来的痛苦。
但是刘二已经很久没有醒过了。
他在得知自己蒙受灭顶之灾的原因以后,吐了一口夹杂着内脏的黑血,便再也没有醒过。
一个因为全家受到修士斗法波及身陨而憎恨修士的凡人,这样的身份用来传播仙药的功效简直再适合不过——他的经历足够可悲,他的态度足够决绝,所以,这样一个尖锐的人,他的吹捧会让仙药的神奇有更高的可信度。
哪怕谋害他的罪人已经身陨,但是正如伤疤无法以另一道伤疤治愈,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刘二强撑着的那口气已经散了,哪怕元昼以灵力护住他的心脉,他仍在无可避免地衰弱下去,或许等不到元昼撤去灵力,他就会迎来结束。
沉昭紧紧蹙起眉,她的目光划过刘二敷满了药膏的脸,如枯枝般扭曲的四肢,心中的念头像沸水中升腾的泡影。
女娲上神在创造人类时,最初的想法,也只是因为孤独,祂从未想过将自己的孩子分为三六九等。修士与凡人,强者与弱者,都是同样的血肉之躯。
可人间的哀嚎与苦难清晰可闻,八苦在不同的地方诞生,她们谋害生命,她们不择手段。
可迄今为止,沉昭遇见的每一位八苦,她们的诞生都是一场血与泪、痛苦与折磨的煎熬,普通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们被掠夺,她们被残害,她们连发声的权力都没有。
仅仅因为修士的身份,人族的律法便永远约束不了修士,修士犯下杀人的罪行,从来不需要付出代价承受刑罚。
而凡人为了谋求生存得到庇护,却要不停地往上攀爬,甚至不惜付出一切来延续自己随时可能被一场意外摧毁的生命。
可他们——可人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为什么修士可以这样轻易地影响凡人呢?
为什么修士敢这样轻易伤害凡人呢?
因为——
因为——
那个念头已经破开泥土,将要伸展出柔软鲜活的叶与坚韧顽强的根。
“你们看够了没。”易灵宝被灼灼的目光看得如芒在背,她按着自己手指上的指环回过头,视线在沉昭身上飘忽了一瞬,注意到她根本没在看自己,只好恶狠狠瞪向根本没有在看她的陈殊。
陈殊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熟练地给易灵宝顺毛:“你没事啦?”
易灵宝抬了一下肩膀,从骨肉里传来的撕裂感让她脸色白了一个度,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才语气不好地开口:“我能有什么事。”
陈殊“哦”了一声后,沉昭收起那些遐思,在易灵宝晃动的目光中道:“短时间内不要用那把弓了。”
能够夺取主人身体的弓,无论如何都应当警惕。
易灵宝冷叱一声,说:“要你管,我才是它的主人。”
沉昭没跟她争,低头从自己乾坤袋里取出两瓶药,放在易灵宝床头:“伤筋药,丸子内服,膏状外敷。”
易灵宝没吭声,陈殊已经惊奇地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几天你忙里忙外的居然还有闲心制药?”
这怎么可能?回忆这段时间的兵荒马乱,就连沉昭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像一只被抽动的千千车,忙得没有停过脚步。她否认:“之前在惊蛰城的时候,考虑到在无药城内可能会受伤,所以我提前准备了一些常用的伤药。”
陈殊夸张地“哇”了一声,泪汪汪道:“你考虑真周到。”
沉昭被她这幅姿态逗得有些想笑,但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叹息。
出门前什么药都带一份,还是她师傅的做法。他老说什么以备不时之需,但是到头来,那些药从来没用出去过。
据她所知,师傅每次出门都是去凡间治病救人,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受伤。他自己又是木属性的灵根,光是以灵力的滋养便能缓解大部分外伤。
那些药,真的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吗?还是为了某些经常比试导致受伤的友人?
易灵宝臭着脸看着捧场的陈殊,磨牙暗暗道,又不是为她准备的,她高兴个什么劲。
但这些念头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真说出口肯定又是一顿训。
在意这在意那,哪来的那么多精力管闲事的。沉昭可真是个怪人。
易灵宝不忿地得出这个结论,用动作幅度大到肩膀都有种被撕开的架势去拿起那两瓶药,瞥了一眼身后的刘二,起身道:“我没事了,要看这人你们自己看吧。”
她风一样从站在门口的二人中间穿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陈殊追随着易灵宝略显蹒跚的脚步,等到再也看不见,才回过头小声问沉昭:“她真的没事了吗?”
沉昭摇摇头,走到刘二的床边,说:“让她自己待会吧。”
越靠近,刘二身上的血腥味与药味交织在一起的古怪味道便越重,但陈殊与沉昭都没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陈殊乖觉地没有出声打扰垂眸注视刘二的沉昭。她照顾过刘二一段时间,但虽说照顾,实际上也不用做,刘二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强弩之末,任何外力的触碰都可能让他的伤势加重。
有时候,刘二的呼吸声会因为疼痛而变得粗重,像是一台老旧报废的机器,发出令人恐惧的嘎吱声。但是除了在一旁看着,她什么也做不到。
陈殊从小就是一个很害怕看到苦难的人,在路边看到摆摊的困苦老人,会想买下她们所有的货物,但是她没有这样的财力,所以只能加快步伐离开。
柔软的心肠让她对痛苦感同身受,可她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所以照看刘二时,她仍然选择避开了刘二的痛苦。她只用坐在刘二的床榻边,无聊地发着呆,或者翻看旅馆老板给她的话本。
她依旧不敢直视。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久到陈殊停止了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和沉昭都变成了一块大石雕时,她看到沉昭伸出手,白皙的指尖凝聚着一点黑光。起初黑点只有绿豆大小,然后那黑迅速蔓延膨胀,以扭曲妖异的姿态在沉昭指尖生长成一朵向下的黑色莲花。
再一次看到这样的莲花,陈殊仍然觉得胆寒,尽管理智告诉她这是浊气的力量外显,但是在她所熟知的故事中,莲九无数次以这样的黑色莲花夺去别人的性命。
她听到冷沉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
“刘二,告诉我,你的求不得是什么。”
莲花的花瓣在沉昭话音落下后一片一片从本体上剥离掉落,垂在刘二的脸庞上。
刘二的眼珠随着花瓣剧烈颤动起来,像是将要睁开眼睛。
但是他已经失去了睁开眼睛的力气,他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记忆里温柔的长姐与慈爱的父母随着仙人之间一场轻飘飘的比试死不瞑目,他以血书写檄文,以双手敲响登闻鼓,都没能影响到仙人哪怕一分一毫。
连他自己,到头来也成为了满足仙人私欲的一个工具。
他这一生,在旁人看来,或许像对着人耀武扬威的蝼蚁般可笑,除去满心的不甘与愤恨,他什么都没能留下,甚至这不甘,都只会是仙人把酒言欢以后的一场笑谈。
凡人何其渺小。
可他还是不甘心,可他还是怨恨!
凭什么!凭什么仙人就可以高高在上,凭什么凡人就该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他会一寸一寸啃噬那两个仙人的血肉,一点一点地打断他们的所有骨头,好叫他们,也能感受到他失去亲人以后日夜体会到的切肤之痛!
剧烈的浊气随着刘二从眼角流淌出的血泪中爆发出来,灵魂尖锐的哭喊震荡在房间中,一瞬间甚至吞噬了沉昭的身形。
陈殊惊恐地看着沉昭冷硬的侧脸,颤声问:“沉……沉昭?”
被强烈的恨意与短暂的记忆冲击了一下神识的沉昭回过头,泛着红色的眼珠略显诡异,陈殊被这诡谲的眼神看得吓出一背冷汗,一时间竟不敢继续说话。
好在沉昭很快恢复过来,她眨了眨眼睛,看着已经了无生息的刘二,说:“刘二的仇人是长生门的人。”
看到陈殊呆愣的眼神,沉昭想起来她对本土的势力了解有限,因此稍微解释了一下。
长生门是一个专门培养丹修与医修的门派,简单来说,治病救人,当然,医毒不分家,长生门人,毒术蛊术也了得。
至于为什么判断是长生门的人干的,一来,刘二家从事的是药材方面的生意,而刘二的家人被重伤以后,她们用于购置药材的钱款与契书已经交付,却并没有带回本该带回来的货物。
二来,普通人的心脉若真被切磋中的修士以灵力震伤,一般只会有当场毙命一个结局,断然不可能出现重伤回到城池,又病痛缠身了一阵才撒手人寰的情况。只可能是修士刻意收手,又或者是得到了医修的不完全诊治。
哪一种都与臭名昭著的长生门脱不了干系。
长生门弟子最喜欢做的,便是打伤修为一般的修士,然后再勒令他们花高价钱向自己购买药物。
由于长生门几乎垄断了修真界所有丹药的产出,又依附于最强宗门天一宗的门下,哪怕受了这样的对待,也很少有修士会敢直接冲他们叫板。
特别是药宗身死之后,长生门的行径已经张狂到了毫不掩饰的程度。
更何况,长生门的门派,就坐落在刘家人置办药材的必经之路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