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孕

    “轩娘子,剩下的便交给你郎君照顾罢,我还要看诊,先走一步。”

    女医顶着郯郎君的目光强装镇定地走出。

    郯柏隔着屏风只瞧见女人独坐床沿的影绰的身形。

    女医这般误会屋内的两人却都未有出声辩解,轩娘是被这突入奇来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但郯柏是因为什么,就猜不到了。

    屋内的两人一时间两相无言,只有晚秋的虫不休,郯柏忽地开口:“你可会怪我明明家中有人,却要你受苦楚?”

    叫她一天由头忙到,一人养活两个人,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替他买廉价的药膏。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点在膝上,未有听到答话,郯柏转着椅轴绕过屏风,却见轩娘出神地望着锦衾。

    只是这绣的并蒂的莲花实在是有些无趣,女的目光缓缓转到他的脸上。

    她未有说话,心中还因着诓骗而有愧,又被消息惹乱了心神,只无法开口。

    郯柏盯着她苍白的嘴唇看了半晌,只到:“痛吗?这会留疤的。”

    他看不到柳轩的伤口,只是墨绿色的药膏又敷了一层,盖着薄纱仍是透出药味。

    女人爱护肌肤近乎是本能,若是他阿姊或许会因此整日哭啼。

    “总会有的...”轩娘的手指后知后觉地拂过背后的伤,“若是一棵树想要长得挺直高大,甚至需要截掉枝丫,我…会长命百岁的,所以有些疤痕倒是无碍。”

    “这于我而言,实是不甚重要。”

    她眼中温和坦然,并不为其所扰。

    “我不可怜,你也不必觉得愧疚。”

    他微微一怔。

    柳轩是树么?

    是很像的,就算被霜雪摧折、叫她的枝叶簌簌地落,暖风拂过,便又会再有生机。

    那他呢?是在树荫下的小草么?

    长在她发达的根系边,听风吹过叶子沙沙的声音,被她遮挡过的、柔和的雨露滋养,偶然沐浴从她指缝之间漏出的阳光,便会欢欣地生长。

    郯柏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会有一阵难言的难过,恨不能护她周全,恨不能叫她无忧,恨抚不到她背后的伤疤。

    指腹擦过肌肤会不会叫女人颤栗?

    这太过亲密,也太僭越。

    只想着便够叫人无措。

    女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到他的眉心:“与你而言呢?承雪?”

    虽为女子,但柳轩说如玉的肌肤于她而言不重要,不会耿耿于怀。

    而郯柏,什么于你而言是重要的呢?

    他不是战士将军,不骑马不奔袭,只靠智计而非强劲的身体,如此是不是有一天能同轩娘一般不再自怨自艾?

    青年望进她的眼睛,女人的眼里似是跳动着火光,而他像是夜蛾一般,将要迷乱地扑上前去,只喃喃道:“不会了...再不会叫你陷于这般险境了。”

    柳轩低头看着他,郯柏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

    她仍有些心虚,可事已至此再不敢说出真相。

    只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

    “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么,已经发生的事,便不必再去想了。”

    轩娘倒不觉得从前郯柏是故意的,只是彼时他真的心存死志。

    但她好像治好这个人了。

    女人的手缓缓抚上腹部,她声音很轻,试探地问出:“只是那裴女医说的...有孕,可是真的?”

    郯柏闻言敛着眼,替轩娘斟了一杯茶。

    喜脉圆滑如珠,只要日子足了,初学的都能诊出来,只是她失血太过,伤了元气,裴女医也无法断定孩儿是否保得住。

    “女医从师华神医,想必是不会诊错的。”郯柏不知为何说出来心中有些难言的滋味,可瞧见轩娘瞪大眼睛,呆愣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

    柳轩微微愣神,有些不敢相信。

    是说她驾车滚到林子里、背着人趟过河,又替人挡刀库库流血之后,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天爷啊,这样皮实,这是怀了个哪吒么?

    只是这时日也太过凑巧了,恰是…大黄走失的时间。

    温热茶杯被塞进轩娘手中,跟她相处久了,郯柏也学了些强迫人的手段。

    “你如今是要当娘的人了,怎还呆着。”

    这话说出口他便觉得有些不妥,熟悉亲昵的好像小夫妻一般。

    “我在想这孩儿父亲是谁...”

    女人眸光流转,眼睫轻颤。

    …应当算是是公叔钰还是小黑?

    这一句倒是把郯柏问得愣住了。

    两人目光相触,柳轩眼里竟是有了泪意,他不自然的别开眼。

    她所托非人,郯柏亦是知道的。

    公叔钰行事张狂又有两意,举家逃难竟是将女人丢在路上,若换了是他阿姐,怕是不能活下去的。

    鬼使神差地郯柏伸手拨开轩娘眼前的碎发,他觉得是有些逾矩,但偏忍不住,他眼睛敛着光,话说得很慢却未有犹疑:“若是无人看顾,我...也能作这个孩子的长辈。”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分明应是个孽种。

    将是公叔钰婚前的庶子、叫他亲阿姊伤心的玩意,可这也是轩娘的孩子。

    只需与柳轩的名字并在一处,他都会忍不住多加照拂。

    郯柏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可如今却有几分真心。

    却听轩娘低声道:“...我好高兴。”

    他呼吸一窒。

    柳轩身上带着太多少女的气质,包括纤细的腰肢与不甚沉静的性子。

    可少女的期待是成为一个母亲。

    她将变得肥沃、丰腴,或者枝丫上会挂些颜色鲜亮的小果子,几乎叫人触到她的柔软,想要得到她的爱怜。

    轩娘想的却是些别的。

    太多值得伤心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她早就不常会为过去的事情哭了。

    但她不曾知道原来感到幸福也是会流泪的。

    不用去寻一个人依靠、不用患得患失,她自己也会有血脉相连的家人。

    丈夫与孩子,总归是不一样的。血缘如同这世间最牢固的线,亦是她与这个世界再多的一重羁绊。

    原来作为女人,她一人便可以繁茂。

    从前那样深沉厚重的云雾,走近了才会发现是水雾罢了。风轻轻吹过、云飘散了,便会发现眼前的景色未有更改。

    这次她终于有的选了,轩娘这般想着。

    是将从她身体里孕育而出属于她的种子,会跟她有相似的眉眼,再相伴着走过长久的日子。

    她高兴地拉住郯柏的手,眼睛仍有泪,嘴角却是扬起的,她不在意地拂去腮边的水珠,笑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那它的束脩、将来嫁娶你可都要看顾些。”

    轩娘对这个腹中的孩儿有很多期待:“无论男女可都是要读些书的,女子学琴、男孩的话想要他去学些武,强身健体才是。“

    只是有了孩子,她还要去寻公叔钰么?

    从前那个人母家不显,身为庶子很吃了些苦头,如今若又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母亲剩下的孩子,她的孩儿可是会受欺负?

    不过一瞬轩娘便想了许多。

    郯柏说不清这一刻的感觉是什么,好像被人彻底地赖上,心中却又一瞬被充盈,像是这个女人把她的秘密托付一般,她的一生好像也将与他绑在一起。

    他轻轻地回握住柳轩的手,忍不住生出些幻想。

    每一个读书人大抵都会想过立业之后,归隐田园的生活。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注)

    是他和柳轩,再夕阳余晖洒下的时候在绿意盎然的小院中烧一壶热茶,还会有个吵闹的小团子在脚边。

    烛火烧的空气模糊,织成难以言明的幽梦。

    他忽地不想去沧州了,云州未有什么不好,只有他们两人,一齐等着骨肉长好,再看来年花罢。

    说是养伤,但郯柏仍旧有很多事要去做。

    一旦住进了郯家的产业之中,便再难停下来了。信件往来纷纷,有从堰州来的,有从沧州来的,他要在这丝丝缕缕的消息之中寻到一条路来。

    郯家虽为清流,但经营几代到底是有些筹码在身,不然也不会历经几朝屹立不倒,更可况郯承雪智多近妖,见微知著。

    司马兆逃去沧州,看似失了主位,却是釜底抽薪的一招,沧州扼住东西往来,领军又非建安侯一脉的将领,却是个好地方。

    如今袁明诚名不正言不顺,兆康帝夺回堰都只是时间问题,若是出其不意或有几分胜算,但由今的情形而断,小皇帝定然是早有准备。

    袁家也只是惧怕抄族诛,仍在硬撑罢了。

    兆康帝必然要做仁君,不然他从前的隐忍蛰伏变将会成一种庸碌。

    但袁如仪如今仍是帝后,袁氏一族以至穷巷但生机未尽,可以釜底抽薪的不止小皇帝。

    郯柏不介意给袁家指一条明路,并不是要以德报怨,而是虽有旧怨,但不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他不必去做。

    必然叫袁明诚,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郯柏点了墨将要落笔,“笃笃笃”敲门声起。

    他勾起唇,眼中的锋利散去,轮廓被烛影照的柔和,柳轩推门而入。

    “今日怎么又没喝药?”女子颈间缠着白纱,仍旧到处走着,明明自己亦是病人还端着他的汤药,直镇在了他将写的信纸上。

    轩娘如今被精细地照料起来,郯承雪得空的时候真有几分像是个紧张的舅舅,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倒是肚里的孩儿很乖顺,从不闹人。

    郯柏只是忙起来便什么都忘了,郎君看起来温和也不曾斥责过人,但敢打搅他的只有柳轩了,这送药吃饭的活计轩娘便也揽下了。

    郯柏笑看她,小娘子亦是理直气壮地:“这世上的将星天才,要么身强体健迥异常人,要么谋无遗策,少年成名又英年早逝,你两个都不占,自然要安心地乖乖吃药才是。”

    郯柏掩唇轻笑。

    “竟是叫轩娘子小瞧了去,”那笑意染到眼底,“那我一口饮尽这苦药,在你这里可算是大丈夫?”

    他从小身体弱,饮药是饮惯了的,小时候喝药被赞过一次乖顺之后,便要此次面不改色地饮下黄汤,可大了偏拿这样的本事邀起功来。

    “这倒是无需,”轩娘好笑地哄他,小签串起来裹了冰糖的金钱橘子递到他手中,“大丈夫顶天立地容易闪着腰,何必受这种苦。”

    自打意识到有孕,柳轩倒开始有了些孕妇的症状,偏爱吃些酸的,这酸橙葫芦可是轩娘子独家秘制,已是酸倒了几个街上缺牙的小孩。

    这般又甜又酸的风味就算再见过大风大浪的谋士也会被酸的皱起鼻子,郯柏的手点在唇角,却瞧见这个女人将灯烛一道拿起要走。

    “诶…”他忍不住出声提醒。

    “口苦过了,心可不准苦,裴女医说你要多睡一些才是,莫要忧思了。”

    竟是霸道得全然不许办公了。

    照顾郯柏好像也是轩娘活着的意义之一,若是未有两人相互扶持,她独自一人怕也是走不了这么远。

    轩娘子正寻着夜里看话本子不够敞亮,多了两盏油灯却是刚好。

    “我有些睡不着,”身后的人忽地开口,入秋了,屋内燃起了细炭,“轩娘,你想知道前朝郑国公为何八年多年不敢回京么?”

    柳轩动作一顿,这却是手札里反复提及的名字。

    “坊间传闻说景朔帝有断袖之癖,对镇国公有非分之想。”

    他瞧着这么正经,未想到突然说野史了。

    轩娘被作弄了,可他身子那般弱,又不好锤他,只趁着他不注意将他额头往后戳,郯柏的鼻子又皱了起来。

    烛光跳跃,照得她一半芙蓉面,轩娘忽地开口:“郯柏,我想去沧州了。”

    郯柏面上的笑一敛,有一瞬的不自然,随即又带着温和的笑意。

    “你一人去我不放心。”

    轩娘好像什么都知道,从来都知道,他隐秘的心思、无声的情愫。

    …所以会在他忍不住逾矩的时候,一瞬点破,再鉴赏他的心慌,嘲笑他的胆小。

    “那多派些人跟我一起罢。”

    郯承雪任性的时候柳轩勉强起人来理所应当,但一旦他身着锦衣端庄沉静地盯着人看的时候,却叫人不自觉地乖顺。

    “轩娘...”郯柏叹了口气,“你等等我罢,不是说要同我一起的么?”

    柳轩是要抛弃的同伴而走么?

    虽然如今他锦衣又玉食,还有专门大夫诊治腿伤。

    郯柏垂着眼,他终于明白之前听到轩娘说她不认识路的那一丝不悦由何而来了。

    原来他想听的是她在农家小院与旁人说的谎。

    是“我不会将他丢下”而不是“我不认路”这种真话。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一段时日的相依为命罢了,不要将它当成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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