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娘不说话,只是眼泪一直流。
这个人现在这么凶,她怎么敢说是为了别的男人挡刀受的伤呢?
柳轩双手攀上公叔钰的背,仰着身子将他抱紧,叫人两心相隔的盔甲被丢在一边,发出些躁响。
他们之间是有些仇怨的,有时候也会恨公叔钰,可若是真逢上天崩地裂的情形,轩娘却只会希望他们都好好的。
她常常将痛苦的事情、迷茫的情绪埋在心底,可就像植物的细芽,冒出幼小、脆嫩的枝叶的时候,根系已经深埋在地底了。
自从认识这个人之后还未有这么久的离别,直到见到他,轩娘才意识到竟是这样想念。
他是跟轩娘过去有关的人,虽然他已经全然忘记了,可是音容依旧。
“大夫人她们安全到了么?”柳轩压抑的忧愁、害怕的情绪,一瞬间涌出,她几乎控制不了说出的话,把心剖开一般坦白:“我不敢来找你...我不知道...你还要不要我。”
陌生的环境、不明的前路,直面源水江上寒风之时,内心的火焰兀自烧的热意能叫她一瞬忘了寒冷与疼痛,回头看虽是有惊无险,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时心跳地要破出胸口的感觉。
若是注定的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都将离她而去,她不要再被人托付、被人留在原地,这次一定要问清楚、弄明白,看着公叔钰的眼睛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过,幸好他没有。
可是轩娘,一个人害怕被抛弃,就总是会被抛弃。
直到有一天认清楚了分离,才会如同根系深埋的树,一人独立。
道理听了千遍,也曾对旁人的结局一次一次地觉得唏嘘,可这种事情一天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会心存侥幸。
公叔钰的手张开又握紧,最后咬在轩娘另一边完好的肩上。
“我没有。”
他回答的很快,只是整个人伏在她的颈间更用力地呼吸,像是失了水的鱼。
女人的指责叫他数夜未眠的脑子发痛,他只能不断地将带着柳轩气味地空气注入肺腑之中。
“大夫人与阿凝遇见我的属下,早就到沧州了,”他声音放低,听在耳中有些苦涩,“我一直在找你...”
明明是她的错,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叫她的小狗心都要碎了。
柳轩如果能对旁人有对他一半的狠心,显出她自利的本性来,他们便不会有这次分离了。
在昏暗的车厢里看不分明他的神情,只知道有温热的唇一遍遍地吻过肩头疤。
情况突然,那已经是公叔钰能做出的最好安排了,可是轩娘不需要知道这些。
女人的手拂过他的面颊,公叔钰说话的气息留在她的手心:“是我...不好。”
寻常人寻到出走的妻子,或许会生气的惩处一番,叫她知道教训不敢再犯。可公叔钰不知道是不是曾经当过狗,再见到柳轩只会迫不及待地摇尾巴。
轩娘的手一顿,这可是他自己说的,关于受伤的缘由她可没有说什么。
日后公叔钰不问起来还好,问起来她便只能惊讶了。
柳轩看不清,但能想到他垂眼伤怀的样子。
为什么呢?
旁人受伤这个人会感受到疼痛么?
为什么在她面前颓丧地像一只做错事的狗?
出于愧疚,她摸着黑往前亲了亲,却是碰到了男人的鼻尖。
轩娘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左右瞧了瞧,有些拿不定准头。
他兀自沉浸在情绪之中,又说:“我很担心你...大嫂在堰都出了事,这兵荒马乱的我怕...再见不到你了。”
是以一有柳轩的消息就想尽了借口赶来。
这不像是公叔钰会说出的话,这样脆弱可怜,像是小黑,轩娘侧耳听着他的心跳,安慰道:“不会的,你接到我了。”
他这番怎么像是一颗红澄澄的柿子,看着气势汹汹不好惹,实际上轻轻一磕碰,便会流出一手甜腻的水。
“很厉害,在我想你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柳轩不自觉地用上了哄小黑的办法,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只盼着快些将方才那一道揭过去才是。
可世间事,通常是怕什么来什么的。
“只是...你为什么跟郯柏在一处?”公叔钰的声音里听不出端倪,他将轩娘整个人抱在怀中,攥着她的手,“大夫人同你说过将去沧州的,我等了你很久。”
“我不认识路,郯柏亦是从堰都之中逃出来的,我便一同走到了云州,”轩娘柔声解释,“他对我多有照顾,这些日子又病了,你知道我的,有情有义,总不好抛下一个病人孤零零的在这里。”
“你今日不愿意同我走。”
轩娘被问得脑门又要发汗了:“午时鸡已经斩了,总不能白死了吧,你又风尘仆仆的,在此处吃个晚膳不好么?”
“你方才也不应该踢他的椅子的,”轩娘忍不住将这个人像小黑一样说,“他伤了脚还未有好全,这一摔不知道又要养多久...”
“嘶——”轩娘没说完,这个人又隔着衣衫咬她。
“不要说旁人,”他低声道,“菜肴也只准做给我一个人吃。”
公叔钰忽地发现,除了轩娘,他谁都不想要,那柳轩也应该如此。
他好像走在迷雾之中,只懵懂地跟着光走,马上就快想清楚了,这个女人再给他一些时间罢。
轩娘未有应答,她只是微微侧首,叫脸颊与他相贴。
这马车的情景像极了从一水镇往堰都时的样子,那个时候柳轩什么都不曾知道,只沉溺再觅得良人的喜悦之中,只盼着快些抵达与他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如今也是他们俩人,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只是此刻哒哒的马蹄,会将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呢?
若是能一直在这个昏暗狭窄的车厢之中,他们是不是才可以携手到白头?
轩娘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对这个人的喜爱,但是关于他的想象却都是苦涩的。
她总能想起源水之上吹来的风,自由而湿润。
柳轩救了一个陌生人,看他的的断骨上新长了肉。她的腹中有一颗独属于她的种子,这个孩子坚韧而又聪颖,瞒过了它年轻的母亲,风餐又露宿依旧渴望着人间。
公叔钰的东西他总爱讨回,总不至于一见到他就显形了吧?
滔滔江水,濯洗我尘。
这叫人若有所觉、似有所思的是什么?
如同种子一般在她心中生发,许是有一天她有勇气也有能力将自己的命运握在手中。
在云州的时候,原以为要等到冬天过去才能到的沧州,如今日夜兼程两日便过了城门。
因着是被人抱起来便走了,轩娘如今披着公叔钰的外袍,从车帷后只透出一张小脸,打量着沧州风物。
天子在此处暂居,城中往来人中不乏有衣着华贵或是身着甲胄的,不像堰都城中那些下巴都扬到天上的,倒是与平常百姓一般,面上未有高人一等的神情。
司马兆少年的时候在这一带当过游侠,街上看着寻常的老妇人,许是曾经给天子施舍过饭食的婶子。
到了沧州他像个回归乡里的出息青年,许多人都待他亲近。上行下效,跟着皇帝来的臣子也不好与百姓太生疏。
军士得空了会替老人家劈柴、从前坐在屋内读书的士大夫支着摊子舔着笔头替人写信,就连后妃也出来缝补、择菜。
若说皇帝是天下共主,如今司马兆的姬妾便是天下人的媳妇,有整个沧洲城的婆婆,为了他的贤名,一时间也很是幸苦。
马车停在一方小院跟前,公叔钰跳下车,掀开帘伸手再去牵车里的女人。
啊,终于不是公叔凝了,这样想着男人不由莞尔,他说:“轩娘,欢迎到我家。”
公叔钰的手掌干燥而温热,在怀泽侯府之时,他如同出鞘的剑,整个人锋芒毕露,一不留神便会将人刮伤,可在这偏安的沧州却是有几分温柔和煦的。
轩娘在府中暂居了下来,这原是沧州城富户的宅院,有了身份更贵重的,便也挪了窝。院子不大,比不得堰都富贵,可亲眷相互迁就着住在一处,没有如云的仆从他们如今更像是一家人。
在怀泽侯府寻常见不到的人如今出门便能撞见,倒是叫柳轩有些不习惯。
齐文鹭未有隐藏被轩娘所救的事情,府中的人大多是沧州当地的,也不知旧事,对她多了些尊敬。
大夫人与在堰都之时未有不同,娴雅沉静,在哪里都影响不了她,只是若是女眷们有什么饮宴、施粥之类的也会相邀于轩娘。
但公叔凝却变了许多,她从前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现在却似是巴掌大的小鸟,时不时偷偷打量着轩娘。也不是什么旁的原因,只是她受人恩惠又想起从前对轩娘的挖苦,整个人难受地拧出水来。
家中的几个哥哥轩娘也偶有见到,只是都步履匆匆。
大嫂嫂还在堰都生死不知,谢司徒写了讨袁的檄文,谢家人亦受到了牵连,如今只盼着早些打回堰都去,叫袁老贼少嚣张几日。
至于公叔钰自己事务繁忙,脚不沾地,可偏盼着柳轩能一直待在院子里,叫他何时回来都能见着。
他好像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不知为何有些焦躁不安,好几次夜里轩娘睁眼便能发现这个人在夜里盯着她看。
明明双臂如同枷锁一般将人揽住,眼睛也要一刻不离的。
像是被抛弃过的小狗的病症,敏感不安对着亲近的人也会漏出獠牙。
他一遍遍地问着轩娘路上地经历,越听越将人箍紧,只是还好是冬日,本就是相互依偎在一起的取暖的季节,一时间也由着他去了。
在沧州人人都忙着大事,轩娘被这气氛感染也想找些事做。
是以收到公叔凝的邀约,虽然有些惊讶,但轩娘仍旧赴约。
阿凝在闺中娇养着,从前不知道女子策马也有那样好的姿态,只是风在耳旁呼啸而过的感觉有过一次,便再难忘怀了。
她第一次像个小辈一样央着大夫人教她,许是觉得逃难的时候掌握一门技能不坏,又或者怕是再受拖累,齐文鹭竟是应了下来。
沧州不算大,马营便在城边,与家中的将士只会了一声,挑了个日头好的时候,一行人换了骑装而行,准备大展身手,却逢着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袁家人在造反,袁如仪深居简出的,寻常是见不到的,如今看来却丝毫未有被影响到,她穿着再素净不过的衣衫,正整理着草料。
齐文鹭弓身行礼,袁皇后点头,她年纪尚轻,还未到爱摆架子指使人的时候,不过是多扫了柳轩一眼,像是认出了这曾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但只当是未有看见。
如此喂马的便与学骑马的两不相扰。
轩娘第一次见她叫她袁姑娘,如今却是唤作皇后娘娘,女人眉眼与从前无甚差别,可身份却迥然不同了。
也不知那匹叫小黑的马儿,可还安好?
大夫人却是个懂马的,亲自挑了两匹温柔的矮马,再亲身示范贵女如何优雅上马,之后一夹马腿便在周遭溜达起来了。
原是马瘾犯了,自己想骑马了,只将带来的那两个丫头留给驯马的骑师在冷风之中凌乱。
公叔凝忍不住追了两步,又有些郁闷地走回来,见柳轩半分反应都无,忽然道:“大夫人如今带你亲厚,那日一搏,可真是划算。”
轩娘扫了她一眼,忽地莞尔:“那当然了,我如今都与阿凝平起平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