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歌

    轩娘神色如常地回到厨房,却见各有千秋的美人们正在品汤择菜。

    沧州不比堰都,有皇帝的妃子带头,旁的女眷也只好洗手做羹汤了,平日里家中的丈夫怕是一同过了一世也未必知道娘子菜肴的滋味,也不知是福是祸。

    氤氲的白色水汽如纱帘一般,隐隐绰绰地见到女子轻拢慢捻,云鬓轻摇。

    春葱指点,裁鱼绡,寒刀映面,斩冬瓜。

    鲜鱼火腿吊着的高汤颜色发白咕噜咕噜冒着泡,蒸笼冒着热气,如同簇在一处的花一般,叫人不知冬日寒。

    袁如仪执着畅箸往小碟之中分着菜食,她敛眸低眉,一手牵着袖尾,发钗之上垂下的流苏微微闪。反观芳嫔,着一方襻膊揽袖,露出细白的小臂,不施粉黛,却有粉面朱唇,几屡碎发落在她额前,待到她端着茶汤朝你走近的时候,就连再冷静的老僧怕都是会忍不住走前几步。

    无他,不贪色,总怜花吧。不觉发丝凌乱的女人不端庄,只害怕她辛苦。

    寻常瞧着这番景象,轩娘总是忍不住羡慕起兆康帝来,可这次她只是用凉水浇着手,有些失神地想公叔钰方才的神情。

    那个人在想什么?

    他知道了什么?

    看着她的眼神为什么会...带着些自嘲又有祈求的意味。

    像一只怕被抛弃的小狗。

    她有些想不明白,便闷声干起活来,街坊送了些干鱼,被柴火熏过有独特的风味,原本是自家留着做冬日口粮的,可也想送一些家中的好东西与天子尝尝。

    柳轩将其撕成细丝用来就主食,她将热油泼上,又有一阵香。

    “娘娘也该关心一下庶务了,”有人说,不知为何屋内再无旁人出声,“既然位置安排不当是嫔妾的失职,账册名单应当由皇后娘娘过目才是。”

    “我一个罪臣之女如何当得?”另一个人冷笑道,“我如今不过仗着陛下的几分怜惜,还能做些粗贱的养马活计罢了。”

    若是沾手这些事怕是屋子里早就被塞满了伪造书信,说是通袁谋反关进大牢了。袁如仪如今在马厩之中照顾一些老弱兵马,都被司马兆盯得死紧,更何况是去拉拢朝臣了。

    她如今就是一只苍蝇,嗡嗡的谁都想赶走,只是还有几分动物的警觉在维生罢了,不过无论如何袁如仪从来不是好欺负的。

    倒是冉海芳这个女人好像还不满足,不能忍受她的丈夫被旁人分走一丝一毫的注意。

    旁边的人不知何时散了,厨房里有两个女人在争辩,独轩娘的心思早就飘走了,也不管她们在吵些什么,眼中只有鱼干。

    只是“砰”地一声,竹盖烫的太过,一个没拿稳跌落在地上,发出声响,叫白花花的馒头漏出来,蒸汽跑出来四处乱窜。

    轩娘愣了一瞬,原在吵嘴的两人一齐看向她。

    这娘子太安静,一时间叫人觉察不到。吵嘴斗气地话总不好叫旁人听着,芳嫔的唇抿成一条线,只是这是小钰的家眷,平白都顺眼几分。

    轩娘干脆地蹲身,像是躲进洞里的地鼠,已有些圆碌碌的肚子抵上了腿,她捧着蒸笼再出来,随即焦急道:“娘娘,可以帮帮忙吗?快来救一救馒头罢。”

    听了墙角却是可怜又无助。

    此次虽说算是酬军家宴,但来吃饭的官员眷属甚多,皇帝可不常见,脸皮厚些厚拖家带口的也有。

    是以备下了了两种面食饱肚,堰都城中贵女们以金玉钗环做面子,而这沧洲城中却是看谁的菜肴跌了分,虽然冬日里食材有限,各家家传厨子都在堰都,但好在争强好胜之心犹在。

    不必珍奇,而是比谁的味道好,谁的心思巧,一时间各家主母们也使尽浑身解数,欲博得皇上青眼,虽说会吃或者好吃这个名头不甚雅致,但在如今在沧州,叫皇帝记得才是最应当的。

    这饱腹又无人记得的玩意,只有柳轩这个真厨娘愿意操持,可见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妃子在忧心后宫争斗,轩娘子在关心她的馒头。

    冉海芳很快敛了不悦的表情,有些惊讶地望向柳轩:“轩娘你怎么还在此处?前边也快是开宴了。”

    袁如仪倒是笑出了声:“迟便迟了,还有些好酒正热着,一起拎了过去,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

    她擦了筷子过来,瞧柳轩遇上了什么麻烦。

    “它这是怎么了?”她们围在一处瞧着刚出炉的馒头像是讨论出生的小孩,“怎么刚蒸出来就皱巴巴的?”

    馒头不都是香香软软的,还有瘪了的死馒头,坑坑洼洼的看着可怜,掀开蒸笼的一瞬要用筷子戳一戳才好。

    一个两个丑馒头留给公叔钰吃便是了,再多的许是要塞给司马兆了,妇人们也不管男人们愿不愿意,只是郎君总是要帮衬娘子才是。

    “馒头有这样的,水汽落太多了,可是戳一戳便好了?”芳嫔有些经验,两三句定了病症。

    轩娘点头,她手上裹着防烫的帕子,再掀一层笼屉,两个美人一人站一边,一筷子拯救不够气的馒头,只是这两人在此事上似乎也有些较劲,筷子偶然间打在一处,又发出些脆响。

    轩娘被夹在中央,也不知道看哪一处才好,只觉得两边都好香,难以想兆康帝日日对着这两位女子要如何叫两方都挑不出错处。

    好在她蒸出的馒头亦是争气的,除了一开始的一层,余下的都完好地装进了小碟之中,轩娘松了一口气,面上的笑容真切:“娘娘的救馒之恩,没齿难忘。”

    “贫丫头!”袁如仪点了点轩娘的额头,她挑眉瞧了一眼冉海芳,吩咐道:“替芳嫔掖一掖头发,走吧。”

    芳嫔干活太过专注,鬓角有散发,额上亦有细汗,面色红润,更是娇艳了。

    袁如仪走在最前,身后跟着几个捧酒的侍女,再接着是孔武有力的汉子托着一沓餐盒。府中的侍女不多,便借了卫队的郎君来,天子身边的人长得标志高大,斟酒时也不苟言笑的,叫人喝醉了也不敢放肆,很是适合阖家欢乐的宴席。

    女主人姗姗而来少不得被打趣几句,虽说多是与芳嫔点寒暄,但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司马兆身边的仍旧是袁如仪,人多倒也不会冷场,依礼而行,暖酒下肚席间便热闹起来。

    轩娘坐在公叔钰身侧,他离兆康帝近,位置很是紧俏,便以两人共用一张桌。

    嗜睡、食量变大这些孕期的症状轩娘多少的都有些,她还爱吃些酸的,但粗心的郎君不着家也未有发现,只道:“轩娘,你似乎胖了些。”

    轩娘刚含了一颗梅子,闻言心中一跳,只佯作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嗔怪矫饰的话还来不及说说出口,上座的兆康帝便先行酒。

    年轻的皇帝头戴冠冕,身披龙袍,手中铜爵高举,淋漓酒液倾倒、敬天地,再一杯饮尽,遥敬众人。

    他们将要做一件有关生死存亡的大事。

    司马兆站在台上更显得高大,日光照在他身上,颇有些天命所归的意味。

    叫他的公卿将领上下一心,除奸佞、斩小人,返堰都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

    男人们高举酒杯,呼和而应,本是和乐的宴席,因着今上一句话,烹酒热血,战意熊熊,恨不得当即为皇帝披肝沥胆将袁贼砍得稀巴烂。

    袁如仪垂眸静立在天子身侧,半分瞧不出伐的是她家里人,这时候偏有个老头子陡然呜咽出声。

    谢司徒干瘪的、爬满皱纹的脸上涕泪涟涟:“出征在即,既是正义之战,我军战意势不可挡!还望圣上还朝之后替我一家报仇!”

    谢炳君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可如今的哀痛不似作假。他因着写了讨袁的檄文,前些日子得了消息,在堰都的亲眷已被下了大狱,此刻怕是凶多吉少了。

    其中也包括了谢家嫂嫂,席间一时间有些沉默,若有似无的目光扫过袁皇后。

    其中有微妙的恶意,似乎在掂量着怎么用她祭旗好。

    袁家女、帝王妻,荣耀枷身,如仪要如何才能活命呢?

    “岳父大人莫要如此,”公叔琅举着酒盏撑住悲痛的老师,“尚未确切消息怎好先落泪呢?”

    公叔一家父子两人皆是谢司徒门生,加之俩家又是姻亲,这劝慰由公叔琅来说最合适不过。

    “袁贼若拿妇孺家人泄愤,只说明他是小人,君子伐小人,我军儿郎士气应当更加昂扬才是。”

    谢司徒泪眼朦胧间,费力地看了贤婿一眼,点了点头,却一时间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兆康帝见状也温声出言安慰,只是谢炳君仍是沉默地拭泪,直到平日里与他交好的朝臣也将他簇拥着纷纷安慰着,他才勉强上座。

    一时间文官纷纷离席,谢炳君周身围着的人远超过司马兆跟前的,倒有些像是给这老人家祝寿的宴席了。

    公叔钰举的酒杯举在唇畔,挑眉对上兆康帝的眼,戏谑对上无奈,郎中令勾唇,复而去看场上的这场戏。

    谢大人劳苦功高、谢司徒鞠躬尽瘁、谢炳君为大景付出了太多,怎可对谢大人不敬?

    司马兆如同往常一般像个温和的主君,劝众人饮了几道酒,又温声安抚。

    这种戏码在堰都城中常上演,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沧州有面容冷肃的将军、料事如神的君卿,并不是所有人都与谢氏一派感同身受的。

    司马兆还有其他朝臣需要笼络。

    谢司徒眼泪将将止住,便听:“郯卿来尝尝这一道柿子鸡,这可是你点的菜。”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转向郯柏。

    郯家柏郎,少有才名,就连谢炳君见了他也惜才,只怜郎君体弱,不愿多与为难。

    如今他亦为袁明诚所害,又添了腿疾,圣上关照一些,他这个年纪大的却也说不出什么。

    郯柏似乎是习惯了被各色的目光打量,只见他神色如常遥遥高举酒盏:“谢陛下关怀。”

    如果兆康帝需要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臣子,那也请给他相应的权柄才是。

    一剑有双,刃若要刺己一寸,便要能伤人三分才合算。

    这样一打岔,众人恍然发现如今是在沧州,不是谢袁二人两分的朝堂了。

    餐食一盘一盘地上,时不时冒出些老头小伙再堂前引人主意说一些漂亮话,随着酒渐酣,席间逐渐喧闹起来。寻常是最在乎身份地位的世家人臣,逃出了堰都,都好像是变了一个人,把酒言欢,亦会手舞足蹈。

    轩娘观察着旁人,也小口饮着汤,不知不觉间,面前的一叠梅子便吃完了。

    这些日子她口味变了些,总有些叫人咋舌的灵感。

    什么渍梅沾酱油啦,什么炸肉沾蜜糖啦,偶尔叫偷吃的小钰痛苦地吐舌头。

    有些想要讨巧的大臣被姬妾撺掇着起身,只道这席上的菜肴可离不开主妇的辛劳。寻常的论功行赏从未有将女眷,也不管是谁纺织在家园,可如陛下在上,总要替女子做一做主云云。

    兆康帝下意识地看向芳嫔,只见她温柔的笑意。

    这股风气便是从冉海芳开始的,一开始不是没有女眷说芳嫔娘娘这般,跟个劳碌丫头似的不体面。

    可谁叫人家夫君是皇帝呢?

    多得是吹捧的人,话说晚一步便就算说的再好听也不见得有人会记得。

    众人本就是逃来沧州的,条件颇为艰苦,芳嫔如此反倒是体贴郎君的贤良女子了,有好几个老臣与将军称赞是内助之人,拼着这般的好名声其他女眷也要效仿。

    司马兆淡笑出声:“我是什么都吃,倒也尝不出好坏,不如交给皇后品评吧。”

    袁如仪挑眉,她的目光扫过冉海芳,唇边噙着若有似无得笑。

    这后厨羹汤之事交给女士,众人都没有异议,如今袁家女仍是皇后,司马兆总想成为一个仁君,只凭着一个“礼”字,他的娘子做再多也越不过袁如仪去。

    沧州的许多人都在等着看袁如仪的笑话,一个反贼之女,她是人质、是底牌,丈夫与亲族对立,她应当忧愁苦痛,惶惶不可终日才是。

    可她偏不,就要坦然受之。她为皇后一日,无论心中如何厌恶,这些人都要对她端出尊重与体面来,多有趣啊。

    袁如仪扫过面带期待的一众臣妇,却说:“郯大人品味出众,点的柿子鸡这做法又是新颖,我瞧着选这一道,最是适合不过。”

    “这是公叔府轩娘子的手艺,原是古书上的菜谱,有心研究出来的。”芳嫔也在一旁笑盈盈的帮腔,无他,柳轩总归是自家人。

    轩娘忙了一天正在吃菜呢,就听到点了她的名字,眼中尽是茫然。

    公叔钰瞧她这般样子,有些好心肠地伸手替轩娘抹去嘴角的饭粒。

    不等柳轩推拒,兆康帝的眼神扫过一旁的撑着下巴的公叔钰,温声开口询问轩娘要什么赏赐。

    这种时候她自然地看向身侧的人,像是孩童被问询下意识地看像自己最信任的家长。

    “什么都可以,直接说,再谢过陛下便是。”公叔钰小声道。

    轩娘思绪翻涌,她确有一件事须得上达天听,只是当下会是个好时机么?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对面的郯承雪,却见青年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柳轩敛目:“回陛下,臣妇想请一曲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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