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养

    午饭就在湖堤上,跟河工一样的杂鱼锅贴和面皮汤。

    才只我手指粗细的小鱼,即便放油煎了,尤许多鱼刺。胤祥一贯不耐烦剔鱼,勉强吃了一碗,便改喝面片汤,混了个水饱。

    ……

    回到行宫,已是傍晚,差不多下衙时候。

    “十三弟,”我告诉胤祥:“皇阿玛昨儿赏了我许多的鱼……”

    “四哥,”一听说鱼,胤祥立刻跟我摆手:“这鱼是皇阿玛赏给您和绮福晋的,您回家和绮福晋一道用吧。我现就想升火烤肉!”

    比起鱼,胤祥确是更喜大口吃肉。我点点头,告辞:“十三弟,那我就先回了!”

    ……

    回到下处,我先进书房更衣,顺便叫了秦栓儿来问话。

    早起的鱼粥牵扯出明尚的薄幸。绮罗最是多心,我实不确定她会怎么想我。

    “今儿爷出门后,春花姐姐看主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跟主子提议去厨房看厨子做鱼。”

    睡不着于绮罗实属新鲜,我沉吟:绮罗果然吃了心。

    明尚!

    明尚一个包衣,先能为安王岳乐选为东床照理是有些人才的,但奇怪的是过去这些年我从未曾听说他有什么文才武功。

    我对明尚的最初印象就是他是宜妃的哥哥。再就是康熙二十五年他家老太太进宫大闹,然后皇太后如其所愿给指了婚。

    指婚后有一段时间都未曾再听到他的消息。后来再听到他名,就是老九进书房选伴读,选了他的儿子绮仁;宜妃接了他女儿绮霞进宫;老十进书房选了他的儿子绮义当伴读——总之我就听说他是绮仁、绮霞、绮义的阿玛,其他没了。

    我养母孝懿皇后薨后,皇阿玛接我住进乾清宫跟太子一块读书。有好几年,我都未曾再听到明尚消息。然后再听说,便是又是因为他的儿子——绮礼中了秀才。

    至此我方知道绮仁、绮义还有兄弟。明尚还有庶子女,绮礼、绮智、绮信和绮罗——早前虽听说了绮云,但都是绮霞的妹子,没人提明尚。

    过去十几年,若不是因为有一群儿女,明尚,我意外发现竟似跟绮罗一般默默无闻。

    而明尚的儿女,最小的绮云今年都十六了,也就是说打康熙二十六年之后,过去十五年,明尚再没添过一个儿女。

    康熙二十五年秋皇太后给明尚指婚,隔年郭络罗太太便生了绮云,可见明尚跟郭络罗太太还不错,郭络罗太太的身体也很好。

    人人都说绮罗生母姨娘生绮罗落下痨病,从有没人说郭络罗太太有什么病,但郭络罗太太至此确是再未曾生育。且不仅是她,明尚其他姬妾姨娘也都再未曾传过好信。

    我心底泛出嘀咕:这怎么看怎么似是明尚有毛病,不能生?

    平白无故的明尚怎么就不能生了?

    明尚年岁——明尚比宜妃大。宜妃跟我母妃同年生人,康熙二十六年才刚二十八,明尚大几岁,但男人嘛,三十而立,正是壮年。

    说到宜妃,我想起来了:宜妃康熙十六年入宫,康熙十八年腊月即生五弟胤祺,二十二年八月又生老九胤禟,康熙二十四年五月生十一弟胤禌。九年生三子,胤禌之后,宜妃再无好信。

    明尚宜妃兄妹生育华年,忽一下子全都不能生,真没一点关联缘故?

    虽说嫡庶尊卑,妾侍低贱,但人命关天,杀妾者,尤其是杀子母者,历来被视为“不吉”,会招“戾气缠宅”,受“阴谴”,“绝嗣”。至于杀子,自绝血脉,则不仅招阴谴,且祖宗神灵都会降灾,即俗话说的“人神共愤”。

    绮罗没死,是绮罗自己命大,并不代表明尚宜妃无过——律法上,蓄意杀人,付诸行动,即便没造成人身伤害,也是杀人未遂。而因果报应上,起心动念,即是罪!

    同样的,我杀绮罗也是杀人未遂,有罪!

    我比明尚宜妃强的一点是绮罗未曾生育,不是人母,这罪便轻了许多。加上我主动终止,及时接回,又再减一等——去岁围场那脚,纯属意外。我再气,想的都是要怎么保全绮罗,就没想害她。如此去岁我才得了嫡子,玉婷也有了身孕。

    说到弘晖,我忽而想到:弘晖生辰九月二十八,倒推受孕时间,正是绮罗回府那几日。就很巧,大婚几年,我就那几日连歇在琴雅上房,而琴雅求子多年,喝我给的生子药也近一年,偏就那几日心想事成,一举得男!

    其中缘由,自然是绮罗天女降世,有福,大福,兴家旺宅——过去十年,明尚虽没再生,但他两个儿子绮仁、绮义,一个接一个地可没少请洗三面,满月酒,百日宴。

    绮礼的姨娘儿子虽说叫玉容给害死了,但这是绮罗出门后的事,且绮礼那个宅子,绮罗至今都未曾去过,实与绮罗无干。而绮礼,也是得绮罗帮扶,才有今天的功成名就。

    绮礼姓郭络罗,郭络罗家养绮罗一场,绮罗再不跟娘家亲近来往,也还是回馈了郭络罗家一个光宗耀祖的出息儿郎,足保郭络罗氏未来两代富贵。

    绮罗是会养人的。除了绮礼,她两个丫头,春花春柳也都才貌双全。当然绮罗把她自己就养得更好了。

    这样的绮罗,如果生养孩子,再加上我给提着规矩,可以想象,这孩子得多出色。

    弘晖虽是琴雅所出,是嫡子,但绮罗是皇阿玛指给我的庶福晋,弘晖庶母,可担教化之责。

    如此弘晖得我和绮罗教诲,别的不说,文章书画音律绝对样样都比绮礼强。

    越想越觉可行,我满心振奋,然后便觉得绮罗那点小心思完全不足虑——爷嫡长子都给她教养了,绮罗何能再不信任爷?

    听得春花提议绮罗去厨房看厨子做鱼,我自得点头:这去厨房吩咐厨子做鱼原是爷的主意。春花劝绮罗遵爷的话做,这是撮合绮罗跟爷。春花现也以为绮罗归爷最好,当跟爷好好过!

    “主子听了春花姐姐的提议,换穿了衣裳,又重梳了头,预备去厨房。”

    我满意点头。绮罗听劝,再好不过!

    “主子出门没走两步,就说不行,胳膊不能动,走不了道!”

    谁走路用胳膊啊?再说有春花扶着,秦栓儿、秦锁儿跟着还能摔了不成?

    绮罗就是懒!

    “主子就不肯走了,让春花姐姐一个人去,又说记得替她问厨子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好奇。

    “就是,就是那个茄子有几种做法?”

    我……

    我狐疑地看着秦栓儿:“你主子还惦记着茄子呢?”

    这不正在说吃鱼吗?怎么就又扯到茄子了?

    秦栓儿垂着脑袋不敢接话。

    我寻思:绮罗家常压根不爱吃茄子,对曹寅家的鸡炒茄子如此情有独钟,念念不忘,难不成,是她生母姨娘临终前未曾得偿的遗愿,就此成了执念?

    毕竟明尚终是辜负了绮罗生母姨娘,绮罗生母姨娘回光返照时心生懊悔,以为当初留在江南吃一辈子的茄子比跟明尚进京才吃两天鱼强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是这样,那绮罗这辈子大概也找不到她生母姨娘口里的茄子——绮罗生母姨娘说的从来不是茄子,而是时光倒流,一切重回初始的后悔药!

    “曹家厨子怎么说?”

    绮罗生母姨娘都死十年了,曹寅家厨子也不知道换了几拨。今儿这厨子多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爷的话,曹家厨子是苏州人,听不懂官话,也不会讲官话。春花姐姐跟他说不通,就不说了,回屋去了!”

    我点点头,心说曹寅倒是小心,连派个厨子都派了个言语不通的以避嫌。

    由此可见,外面的人对我府里的人事有多好奇。

    就是“春花说不通,高福是怎么说通的?”

    高福懂苏州话?我都不知道。

    “爷明鉴,爷府邸办酒都是高管家跟班主们交道。高管家能听懂南边的话,说差了点,爷随从里海保会说苏州话。”

    “海保?”

    海保是我奶兄,内务府包衣,北京人,就去岁跟我来过一回江南。

    “爷,海保媳妇原是李主子的奶姐姐,苏州人氏!”

    不错,我想起来了。譬如我也能听懂苏州话,只是没说过而已。

    海保现是我书房笔帖式,并不当厨房的差。高福找他帮忙,他没话,只春花,绝对劳动不动他。即便绮罗——按我家法,绮罗后院妇人,也不能使唤海保。

    这是个问题。

    ……

    “春花姐姐跟主子抱怨曹家厨子说的不是人话,是鸟语。”

    呵,我听笑。这南边的话听起来可不就跟鸟叫似的吗?

    “主子就说算了,过两日,她手好了,自己去问。”

    我惊讶:“你主子会说苏州话?”

    绮罗的生母桂姨娘虽是无锡人,但江南这地方历史上叫百越,二十里不同音,绮罗何敢保证自己——呃,绮罗生母曾在曹家家班几年,想必那时候学的。

    “秦栓儿,”我想起来了:“你和秦锁儿听得懂苏州话吗?”

    秦栓儿脸色一僵,我挥挥手:“算了,你主子就是让厨子做菜,看菜就完了!”

    不是什么大事。且春花也听不懂,绮罗少不了居中解说。

    ……

    进房来瞧绮罗。

    绮罗合眼倚在炕椅上,两只胳膊似为人打折了一样,软绵绵的垂着。看得我好气有好笑。

    早起爷不叫躺就改坐了?

    绮罗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睛,垂着两条胳膊,别扭的给我请安:“贝勒爷吉祥!”

    扶着绮罗的胳臂提她起来:“起来!”

    绮罗哎呦一声栽我怀里,我顺势搂住,随口数落:“至于吗?站都站不稳?”

    大力揉捏。

    “啊!”绮罗一声惨呼滴下泪来。

    我不为所动。

    关节需要活动。长时间不活动,骨肉会长到一块,到时大力掰开,绮罗更受不了。

    ……

    晚饭一道清蒸鳌花、一碟青咸菜笋丝、一碟卤鸭舌,一碟红烧烤麸搭粥。

    绮罗胳膊不能动,自然还是我喂她。

    拨开清蒸鱼上面的葱段姜丝、挟一筷子鱼喂给绮罗,再一筷子给我自己。

    凝脂白玉般的鱼肉入口,细嫩清甜,味比蟹肉,我嘴上夸赞,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这道菜我府邸厨子也能做!

    能当贡品的鳌花都是三年生,三斤左右的鱼。似这么大一条鱼,即便去了肚肠,也当两斤往上。家常我就吃个半扇的鱼肚子。今儿跟绮罗你一口我一口,不知不觉中,鱼盘里就只余一根鱼脊骨,我还觉意犹未尽。可见这饭还是得跟喜欢的人一块用才香。

    再那道红烧烤麸也好,吃起来似面筋,却是比家常的面筋绵软入味。绮罗家常原不爱吃面筋,对这道烤麸却是吃了不少。

    放下晚饭筷子,我告诉高无庸:“赏!”

    厨子的责任就是做饭,饭做好了,就是尽心,我一个爷,实没必要难为一个好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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