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多，迟了了工作告一段落，收拾了一番，挎上小包，准备出门去转转。

    可大门刚关上没一会儿，就再度响起开锁的声音，紧接着又被急匆匆推开，迟了了口中嘟囔着“忘了忘了”，慌忙进门、换鞋，然后小跑着冲进厨房。

    等再出来，她手上已经多了个沉甸甸的白色塑料袋。透过塑料袋，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装着几个圆滚滚的东西，另外还有几个盒子之类的。

    她就这样费力地拎着袋子，重新换鞋，出门，然后关门。

    刚刚被按上来的电梯正好到达，她却没有进去，而是转头拐进了楼梯间。

    气喘吁吁地下到八楼，来到801门口，她将袋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放。袋子离手的瞬间，她长长嘶了一声，看看手上被勒出的红痕，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又吹了两下。

    做完这些，她抬眼看着面前的黑色大门，抿唇犹豫了会儿，最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手飞快地敲了几下。

    敲完后也不等开门，扭头就跑去按下了电梯按钮。

    刚被她唤到9楼的电梯被放了鸽子，此时正百无聊赖地在原地摸鱼，一感应到召唤，又马不停蹄地往楼下赶。

    而在等电梯的间隙，迟了了掏出手机举到嘴边：“周默周默，我家人昨天给我送来好多好吃，给你分一些，放你门口了，记得拿哦！”

    一句话发出去，电梯门正好打开，于是她一刻没停，抬脚就闪了进去。

    像是掐着点似的，在电梯门关闭的下一秒，801的大门也开了，同时，“叮”的一下，迟了了的消息也到了。

    周默一手开门，一手将手机举到耳边，连珠炮般的清脆声音噼里啪啦蹦入耳中的同时，他也看到了脚边的白色塑料袋。

    收起手机，他对着这袋子半晌一动没动，最后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抬指，撩开袋子的一角。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看到里面东西的瞬间，他还是再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力。

    袋子里满满当当，装满了各式水果、点心，甚至还有一包红枣，此外甚至还有个白色的保温桶，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包好冷冻的饺子……

    周默嘴角抽了抽，最后还是认命地把它拎了起来，回身进屋。

    不知是因为那天的那句“算朋友了”，还是因为两人在公园一起喝了买一赠一的饮料……总之，在周默还没来得及重新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时，迟了了像是收到了某种讯号，忽然故态复萌，重现了他刚搬来时的热情，具体表现仍是隔三差五地就往他家门口放点东西。

    放东西不说，因为已经完全掌握了周默的上班时间，这次她连提前的招呼也不打了，直接将东西往门口一放，然后敲敲门，发个信息告知，连面都不露，跟个“田螺姑娘”似的。

    也完全不给周默拒绝的机会。

    时至六月，夏天的氛围愈演愈烈，各色瓜果也都上了市，于是乎，周默家门口便今天是半个西瓜，明天是几个芒果，后天是杨梅，大后天又是荔枝……三天一小投，五天一大投，短短几天，周默家就快变成水果铺子了。

    为了消灭这些水果，他只能想尽办法：生吃、榨汁吃、做饭吃、带去公司给祝赫吃……

    收到水果的祝赫，当时的表情无异于见了鬼，甚至以一种戒备的眼神审视着周默，就差明说怀疑他被夺舍了。

    而今天，看着袋子里愈发夸张的投喂，周默意识到不能任由事情继续这么发展下去了，他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到晚上，他拎着那个白色保温桶和大袋子上了楼。

    ……

    画室里，迟了了正跟肖音韬就第二版画稿的修改意见讨价还价。

    “这个场景里，鸭子的表情有点过于夸张了，可以稍微收一点。”“别来找肖女士”说。

    迟了了：“啊？”

    “还有这里河边，是不是加几块石头比较好？显得画面不那么单调。”

    迟了了：“嗯。”

    “还有这里，猫头鹰的尺寸稍微大点。”

    迟了了：“哦……”

    “另外，河里的水花有点多，去掉点。”

    迟了了：“呜——”

    肖音韬终于受不了了，劈头盖脸就骂过来：“你开火车呢呜呜呜？这些意见你接不接受给个准话？！”

    迟了了吸吸鼻子，撇嘴给出一句：“不想接受。”

    “不接受也得接受！”

    “啊！我不想改啦！”迟了了也受不了了，抱枕一甩，直接“揭竿起义”。

    改了改去，她热情都要改没啦！

    “你是不是想让我去你家，坐你跟前盯着你改？”暴躁肖女士使出杀手锏。

    “你——”迟了了两眼一瞪，正要反击，突然听到敲门声响起，又猛地刹住。

    “我怎么？”电话那头的肖女士接道，一副“你有本事说下去”的口吻。

    迟了了萎了，转而努努鼻子，凶巴巴地撂下一句：“你等着，我去开个门！”

    然后不由分说地就挂了电话。

    从地上找回先前被踢开的拖鞋，迟了了起身朝门口走去，不远的一段路，每一步都被她踩得啪啪作响，仿佛要把对肖音韬和改稿的怨气全发泄在地板上。

    只是走了没几步，她又想起楼下的人，哼唧一声，不情不愿地放轻脚步。

    不料，想曹操曹操到，这边迟了了刚想到别打扰到周默，透过猫眼一看，就看见对方正站在门外。

    “咻——”的一下，刚刚跟肖音韬拉扯的怨气瞬间散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早知道你在这，刚刚就再使劲跺两脚了！

    等拉开门，她一眼就看见了周默手里的那个白色保温桶，哀怨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周默，饺子你吃过了？是不是很好吃，我珍珍妈妈亲手包的，她厨艺可好了！”

    周默听到她这话，脸上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

    他唇角飞快扯了一下，一狠心把手中的两样东西一并递给她，开门见山道：“谢谢你的水果和饺子，不过我来是想跟你说，以后请别再给我送这些东西了。”

    “……”迟了了脸上的笑“咔嚓”一下就冻住了。

    呆站了好大会儿，她的大脑终于处理完这话里的意思：“你，不喜欢吗？”

    “……是不需要。”周默顿了顿，纠正道。

    迟了了眨眨眼，黑溜溜的眼睛因为思考而不由地往上看，分辨着这两个词的区别。

    不得不说，听到他这么说，迟了了是有些失落的。

    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朋友，在她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说之前那轮投喂，她是为了拉近邻里关系——虽然因为还不熟悉，没拿捏好度——那么这次，两人既然已经是朋友了，送点东西给他不就是朋友间感情交流的一种方式吗？

    任何感情都需要经营，友情自然也需要。

    在迟了了的认知中，这就跟幼儿园小朋友今天你分享给我一颗糖果，明天我分享给你一瓶娃哈哈一样的道理！

    但现在周默却说，他不需要？

    迟了了有点摸不透了，思来想去，也没明白。

    “……那好吧！”

    不需要，也不能强送不是，她伸手接过东西，垂头丧气得像个因找不到太阳而蔫头耷脑的向日葵。

    周默手上一空，看着她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原本理直气壮的心里竟莫名生出些心虚来，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有什么可说的。

    他不想为了安慰她，而强逼自己收下那些东西，况且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生活无趣，跟她相比，实在没什么好回赠的……

    然而，就在迟了了怏怏地说了声“再见”，转身回屋准备关门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一声：“那个——”

    迟了了动作一顿，茫然回过头来。

    周默对上她这目光，又懊悔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住她是要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就开口了。

    智商超群的大脑在这一刻飞速转动，像是遇到了比编写一个高难度程序还要复杂的考验。

    直到迟了了等得有些纳闷，想要开口问他还有什么事时，这个程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那个，”他心神一定，说，“要不，你帮我画个头像吧！”

    迟了了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头像？”

    “对，就……你微信头像那种，”顿了顿，又试探着问，“友情价？”

    如果生活里真有慢镜头，在周默一定会看到从“友情价”这三个字落下的那一瞬间，迟了了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甚至连带着她的眉毛、嘴角、脸颊都一点点扬了起来——活脱脱就是电影里那个叫“闪电”的树懒的翻版！

    而事实上，这一变化不过在眨眼间完成，于是，他只看到上一秒还蔫头巴脑的向日葵突然“蹭”地一下，就支棱了起来！

    迟了了容光焕发地看着周默，重重点头：“好！没问题！”

    -

    “所以，为什么被拒绝了你还这么开心？”

    “或者”咖啡，两个老板和一个员工再次围坐着一张小圆桌，一人一个吃着被周默“退货上门”的红枣，日常摸鱼。

    听了迟了了的讲述，阿葱琢磨了好久，发出这样一句疑问。

    “你不懂，这种拒绝才是真朋友呢。”闯闯扒开一个红枣，把里面的枣核剔出来，说道。

    阿葱：“啊？”

    闯闯歪头朝迟了了示意了一下：“这话她说的。”

    阿葱又转着脑袋看向另一边。

    “没错，是我说的。”迟了了将嘴里的红枣咽下去，坐直身子，清清嗓子，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高人模样，摇着头晃着脑，“有道是人生有三重境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而根据我的总结，人和人相处，‘拒绝’也可以分为三重境界。”

    “哪三种？”阿葱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不喜欢的拒绝、客气的拒绝，和不喜欢的拒绝。”

    “？”

    阿葱以为自己听错了，掰着手指头又数了一遍：“这，确定不是两种？”

    “NONONO，”迟了了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第一种不喜欢的拒绝，是对人的不喜欢，举个栗子，”她从小食盘里拿出一颗枣举到眼前。

    “这是枣。”闯闯提醒。

    迟了了立刻瞪她一眼：“别打岔！”又对阿葱，“意会就行。”

    阿葱乖乖点头：“哦。”

    迟了了继续：“举个例子，你亲戚给你介绍了个相亲对象，你去见了面，但是不喜欢，见面结束后，对方提出要送你回家。问，这时候你会怎么办？”

    阿葱是个结结实实的I人，一听这话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连连摇头：“不要不要。”

    “呐，这种拒绝，就是不喜欢‘人’的拒绝。”

    “哦——”

    “第二种，客气的拒绝。再比如，下班的时候，你去坐地铁，这时候有不算熟悉但也说过几句话的同事或者领导开车从你旁边经过，说要顺路捎你一程，你又会怎么办？”

    “呃，不用了吧……”阿葱想象着那个画面，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迟了了对她这反应很是欣慰：“这就是出于礼貌和客气的拒绝。”

    “那第三种，”她竖起三根手指，比了个OK的手势，从两人眼前慢悠悠划过，“再举个例子，你跟好朋友一起出去吃饭，朋友提议吃日料，你不想，怎么办？”

    “跟她说我想吃火锅啊！”阿葱不假思索道。

    “呐，”迟了了一打响指，“这就是不喜欢‘事’的拒绝。”

    阿葱听完，似懂非懂：“所以，第一种拒绝，是因为不喜欢这个人；第二种拒绝是……人也可以、事也还行，但这个人做这个事就不合适？第三种拒绝——”

    她突然明白了，“是对事不对人！”

    “bingo！”迟了了立刻抬手跟她击了一掌。

    “所以这位周邻居虽然退回了三三姐你的枣，但他又让你给他画头像，就是对事不对人？”阿葱举一反三。

    “没错！恭喜少女，你悟了！”

    听到这儿，阿葱总算想透彻了。

    闯闯提起手边的杯子：“来，让我们祝贺迟三三同学的魅力又成功征服了一个人！也欢迎这位未曾谋面的邻居，加入到我们这个大家庭！”

    迟了了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和阿葱一起举杯碰上去，三人以咖啡代酒：“干杯！”

    -

    相较于改稿子，给周默画头像可就有意思多了！

    迟了了灵感上来，一口气便给他画了好几个版本的，看书的、拎着锅铲做饭的、对着电脑手指翻飞的……

    原本只是一个头像，最后愣是被她画出了表情包的阵仗。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戴着眼睛留着碎发的小人，时而死死地盯着你，旁边配字：周默is watching you；

    时而冷冷瞥过来一眼，配字：我就静静地看着你犯蠢；

    时而紧握拳头、双眼冒火：怒了！

    时而轻蔑一笑：嘁！

    时而又朝天翻白眼，这次没有配字，只有一串省略号

    迟了了越画越来劲，慢慢地，画风开始跑偏——

    躺在地上泪流成河的周默、

    双手捧心面带桃花的周默、

    墨镜雪茄金项链加身的周默、

    wink卖萌的周默、

    举着花球喝彩的周默、

    跳着舞蛇形走位的周默……

    等过足了瘾回头一看，屏幕上已经有十好几个各式各样的“周默”了。

    迟了了拽拽睡衣上的小熊掌，扫视着自己一晚上的劳动成果，终是没忍住，哈哈笑了出来！

    而就在这时，“当当当——”，熟悉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