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宫道上那人自阴影处走出,一张英气勃发的脸半明半暗。

    江星阔凝视着太子江既和,虽素未谋面,但血脉相连。彼此的脸上,都有彼此最熟悉亲人的模样。

    福顺将东宫大门上锁,守在门边。

    殿内,灯火摇曳,只有二人相对而坐。

    江既和从背后金丝楠木雕漆柜子中取出一柄木剑。

    “顾野,你看,这是什么?”

    顾野眼中浮起浅浅笑意。

    江既和十二岁那年,听闻自己在西南边陲出生长大的表弟顾野即将回金陵过十周岁生辰,于是提前一气写完了太傅布置的功课,取东宫梧桐树干,用了两个晚上雕了一把青梧木剑。

    二人虽素未谋面,但多年来雁寄鸿书。江既和寄去灯影偶、弹簧飞燕,顾野寄来木雕甲马,树脂密封的蝴蝶甲虫……直到二人习字之后,渐多书信交流,互通心声。

    太子愁瑞王顽皮刁钻,常害他背锅,顾野愁课业繁多,又要骑射又要背书,几年下来,二人已经十分熟悉,好似亲兄弟。

    顾野十岁那年,顾国公又攻下滇蒙三座城池,顾野给表兄去信,说蒙圣恩顾国公可携家眷回金陵过中秋,恰好中秋那天是他十岁生辰。二人约好午膳过后进宫相见,谁知,午膳未用完,竟被抄了家,直至最后顾野被流放辽东,二人也未及见上一面。

    四年前皇家钟山围猎,太子追逐一头野猪,身边跑过一个面生的侍卫,递给他一柄青梧木剑。

    那木剑上刻的,分明是他少时的字迹——凌霄栋梁,赠怀原。剑柄边缘,还有他不小心刻断的一个小瑕疵。

    “明日毓秀馆,有人在等殿下。”

    那侍卫说完就迅速离开了。

    待他第二日乔庄打扮去了毓秀馆,便见到了昨日递消息之人——江左。

    从此二人开始秘密联络,为顾野回京谋篇布局。

    毓秀馆是江星阔背后出资,在京都金陵开的歌舞坊,歌姬都为上等姿色,茶水费甚为昂贵,入内娱乐者,非富即贵。借此馆收集情报,因此江星阔对政事及各府往来消息了如指掌。

    太子道:“顾国公府抄家,致十七口人死于府中。母后认为此事蹊跷,背后有奸人迫害,与父皇争执了起来,有干涉朝政之嫌,遭父皇囚禁冷宫至今。”

    对面那人道:“姨母如今身体可安康?”

    太子摇头道:“冷宫阴湿,条件恶劣,锦妃不让下人去伺候。母后为了我才强撑下来,近日染了风寒,若不是我执意去请太医,宫内外忌惮锦妃和首辅,定无人愿过问。我看似是太子,但首辅已将我架空,平日事务皆不与我插手,父皇终日闭关修道,朝廷实际都被程梓舟一党把持。”

    “哼,闭关修道。实际景帝不仅未真的放权给程梓舟,还加强了掌控。他新立统御司,一是为了督管玄影卫,玄影卫自开朝时由先帝建立,他怀疑已被他人牵制;二是为了切断辽王一个臂膀,削弱其势力,让我为皇帝效力。”

    “不错,自你任统御司提督以来,朝野哗然,人人皆惧,尤其首辅程梓舟一党。张兴、严湛、顾忠林相继入狱,程梓舟因玄影卫前两日忽然上门搜查也惶惶不安,几度出入后宫,与其妹锦妃相商。”

    “肖无涯查案向来快准狠,两日了,未将搜查结果报之与我。”

    “肖无涯原是云南罪臣之子,因父案牵连,被发配净身房途中逃脱,锦妃当年还是太子府中次妃,他蜷缩在锦妃车辇下,也不知怎的被锦妃看上,入太子府做内使,父皇登基后,玄影司指挥使忽然暴毙,父皇命肖无涯继任。”

    江星阔轻轻捏转手指杯盏,若有所思:“看来,他不止为一个人卖命。”

    “怀原,姨父生前的至交好友,四年前得知你未死,也在暗中助你回来。”

    怀原,是顾野的字,自十岁生辰之后,他的名与字头一次被唤起。

    “钦天监监正邵文棠大人?”

    顾国公在嫡子十岁生辰上宴请的三位好友,其中就有钦天监监正邵文棠。

    ““不错。正是与顾国公一起立下从龙之功、被先帝赞誉为通天童的邵文棠,辽王签下元嘉和议后,邵大人抓住时机禀报父皇,观天象辽东有将星,虎乳饲之塑纯阳之体,若令此将星统摄京营,阵前血煞可化真炁?,烽火尽时便是父皇霞举飞升之日。”

    江星阔闻听,躬身行礼道:“其中也少不了太子殿下为我谋划斡旋。怀原在此,谢过太子殿下。”

    江既和扶住他的肩膀。

    强忍鼻酸,道:“怀原,好兄弟,你受苦了。”

    “表兄与姨母何尝不是?怀原回来了,有我们兄弟在,这昏天暗地的皇宫,也该变天了!”

    太子紧紧握住江星阔的双手。

    翌日,金陵龙江关。

    晨雾未散,龙江关已然苏醒。江面桅杆如林,两艘官船升起辽东军旗。

    辽王负手而立,望着王妃与两个孩子相拥,虽不舍但收敛住了眼尾的哀伤。

    “江湛,为父昨晚与你促膝谈心,要你勤习功课,勤练武艺,一日不可懈怠,你要记住。”

    父母亲远离在即,江湛一夜长大。

    他一改往日偷懒精明的样子,点点头,一字一句地应道:“父王母妃放心,湛儿不仅会照顾好自己,还会照顾好阿姐,听阿兄的话,跟着阿兄学本领,等有一日,湛儿能回辽州城,一定让父王看看湛儿长成了一个博学坚毅的好儿郎!”

    江雨来是个哭包子,但此刻也忍住鼻酸,哽咽道:“母妃,给你备好的金陵雨花茶、桃花酒酿,您记得饮用。外祖父母我会替您照顾,太后皇上那里我也勤去请安,只盼他们能早日放我们回去相聚。”

    “你们姐弟俩要万般小心行事,不可鲁莽,有任何事派人通知我们,我们会想尽办法护住你们。凡事要与星阔商量,他会护你们周全!”

    “父王母妃请放心,星阔会照顾好阿姐阿弟,不负所托。”

    辽王妃拭去眼泪,极深地看了一眼江星阔,欲言又止。

    “母妃还有何交代?”

    辽王轻抚她的衣袖,宽慰道:“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孩子们日后总会回来。”

    王妃点点头,望一眼江星阔,道:“星阔,我虽不及你生父母,但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养育,你可知道?”

    “儿臣知道,儿臣感念父王母妃养育之恩。母亲担忧的,儿臣知道。”

    辽王妃闻之心中一顿,再望他,他眼中亦有千言万语,只平静地说道:“若有危险,星阔会选保住阿姐阿弟。”

    辽王妃颔首,道:“你也要保重!一家人团聚那日,必不可少了你!”

    江星阔撩起锦袍,向辽王夫妇行了跪拜礼:“父王母妃,珍重!儿臣拜别!”

    官船启动,惊起苇丛中几只白鹭。

    手足三人彼此依偎,眼望着官船驶向烟波浩渺、水天相接处,最后消失在天际之外。

    “就剩下我们了吗?”江湛终于忍不住抽搭起鼻涕来。

    “我已派人去接白鹭了。这会应该在王府安顿下了。”

    江星阔闻之一动,“白姑娘来王府住?”

    “你在统御司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湛辰时去营地学骑射,未时回来与老儒学经史,府中就我一个人,好不无聊!我当然要找个闺中好友相伴读书了!等她考上钦天监,府中就又剩我一个人了。”

    “随你吧。”江星阔淡淡应道。

    他不喜不悲,是常态。但江雨来却觉得,这回程的马车怎么驶得这样快?窗外风景迅速倒退,她甚至看见了残影。

    她对着车外问道:“阿弟,你可是尿急?”

    江星阔无语。

    江湛泪痕尚未干透,嘴里塞着阿姐哄他止泪的青团,含糊不清道:“他不是尿急,他是心急。”

    “心急什么?”

    “亏你还是个女子。”

    江湛一副无语望青天的模样,再也不理会傻大姐了。

    白鹭果然入得府中。堂内桌上摆放着她一早备好的早点,有雨花汤团,虾子馄饨,还有蜜饯果子。

    “这雨花汤圆是我爱的,虾子馄饨是江湛爱的,还有蜜饯果子,是谁爱的?”

    “最后一样,当然是阿兄了。”

    江星阔抬头看白鹭,她脸侧着,极吝啬地不给一个眼神。

    “我二叔母上回拿蜜饯果子招待江公子,江公子礼貌夸赞了一句,二叔母便极为上心,早备好了托我带来。”

    “多谢。”江星阔道。

    白鹭回了个礼,又转回身陪雨来。

    “给我尝尝,是甜是酸。”

    江湛故作虎爪样伸向盘子里,江星阔兀自将整个盘子端走,回了房内。

    在场所有人如塑像般静止,面面相觑。

    白鹭小心翼翼问道:“你阿兄,这么大了还护食啊?”

    江湛噘嘴道:“虎性不改。”

    “白鹭,以后这府里白日就我和你,你就当这是自己家,除了西侧隔壁宅院不能进去,其他地方由你散心。”

    “西侧隔壁宅院?”

    “那是以前顾国公府,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无人敢买,因此已荒废很多年了。”

    白鹭不经意地望向江星阔屋子的方向,悄声问道:“抄家吗?”

    雨来道:“比抄家还要惨烈。”

    “究竟里面发生了何事?”

    雨来还想说什么,但觉得背后阴风阵阵,不敢多言,摇摇头,示意她别再问了。

    那桩事在金陵谁敢提呢?谁若起个头,底下必是唏嘘,那十六个冤魂,似终日盘桓在金陵城,无人敢轻易说起。

    “我告诉你,我不怕。冤魂只索奸人命。”江湛坦率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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