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芒星

    07

    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很奇怪,那他一定活得很折磨。

    所以我心软的毛病还是犯了,单方面和贺舟和解。毕竟他一没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真细数过去的几次接触,我并非没有错处可言,二是老孟说的没错,他们孤儿寡母在北京生活很不容易,我一味的挑剔显得很不懂事。

    可能我潜意识里认为,我和贺舟的羁绊淡去,老孟和杨阿姨的关系也能够归于原点吧。

    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和贺舟表面平静……哦只有我是平静的,贺舟当天就跟杨阿姨吵了起来。

    我竭力不暴露内心剧烈的情绪起伏,但还是被老孟察觉出端倪。

    有天他突然问我:“情书送出去了吗?怎么最近没听你跟老爸说,是不是跟我藏小秘密了?”

    从小到大,我不是第一次跟老孟生闷气,老孟也不是第一次给我递台阶。

    若是往常,我肯定埋怨几句,借题发挥要点儿补偿,事情便过去了。

    老孟爱我,我也爱老孟,我们都懂得彼此尊重和理解,所以很难有心结。

    可这次情况不同。

    我别别扭扭地说:“没有。”

    老孟一本正经,煞有其事地分析:“那就是觉得老爸年纪大,不懂情情爱爱,帮不上忙?”

    我紧绷着唇角,没有说话。这段时间我根本没有精力琢磨情书和齐诚垣,一心在两个大人的关系上钻牛角尖。

    人真的很奇怪,总喜欢挑自己“想”听的听。可能老孟这句话里根本没有潜台词,但配合上近来发生的事,我听到这句话,只会想到老孟这是在暗指他和杨阿姨的事。

    谁说年纪大,就不懂情情爱爱了,你看我和你杨阿姨,不就挺顺的吗,老爸是不是特牛?

    老孟是个通情达理的父亲,柔软和细腻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也是个很懦弱的男人。

    相较起来老妈更强势些,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拿主意,有时候老孟觉得伤自尊和没面子,会激烈地反驳、主张自己的观点,但大多时候都被老妈镇压下去。

    老妈离开时,我刚上初中,父女俩稀里糊涂地谁也照顾不好谁,磨合了好几年才把日子过好。

    因为我见过老孟在老妈身上是何等的“愚笨”,所以当看到老孟面对杨阿姨时展现出来的那种体贴和安全感,我是很难接受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道理,在任何事上都适用,我不是不懂,只是有些想妈妈了。

    我终究是没能把自己复杂的心路历程开诚布公地告诉老孟,毕竟我也明白“斯人已逝,生者得往前看”的道理。”

    所以我试图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上次考试成绩退步了,我想专心备考,等高考完再表白。”

    老孟狐疑地打量我,我怕被追问,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问他中午吃什么。

    老孟说:“吃牛肉水饺怎么样?”

    我哦了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吧,真的很容易想到杨阿姨。

    一想到这件事,我情绪便会很低落。

    -

    我也不算对老孟撒谎,毕竟我是真的搁置了那封写给齐诚垣的情书。至于专心备考……我的确已经拼尽了全力,但终究难免被各种琐事分走情绪。

    我越想找到自我开解的途径,便越找不到。

    反观贺舟,他似乎处理得毫不费力。明明和杨阿姨吵得那般凶,每天耷拉着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可学习成绩倒是一点也没受影响。

    尤其是他的物理成绩,那是相当的漂亮,回回满分。

    齐诚垣也是满分。

    其实按理说,在应试教育的考试中,满分和满分还是有差距的。有的人考满分是因为能力有满分,而有的人考满分是因为试卷只有满分。

    而贺舟和齐诚垣恰好都是后者。

    我有次无意中听到,齐诚垣在遗憾贺舟为什么不早点儿转来北京,又问他为什么没参加物理竞赛,他们要是在国赛中遇到,一定早成为好朋友了。

    贺舟说他见过太多太多物理牛逼的科学家,然后很谦虚地说自己真的不优秀。

    齐诚垣对此不认同,大言不惭地说,我们不分伯仲,而我优秀,所以你也优秀。

    我当时觉得齐诚垣真的很会鼓励人,而且这个说法很浪漫。

    偷听实在是不道德,我正准备悄默声离开,听到齐诚垣又问起贺舟的大学志愿。

    得知他不会考物理系后,齐诚垣表示非常震惊:“你太浪费自己的天赋了。为什么要学金融呢?我们这代人生于和平,不愁吃穿,难道不更应该投身在建设祖国上吗?”

    我缩在一棵树后面,对贺舟的志愿也怀有诧异,所以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探头望过去。

    贺舟迟迟没有回答,似有所感般,毫无征兆地抬了头,朝我这边看了眼。

    我下意识躲,又觉得自己纯属掩耳盗铃。

    我和贺舟这段时间连眼神交流都少得可怜。的确如我预想的那样,我有意避开和贺舟的接触,果然我们的交集变成了零。

    没有了我的捣乱,贺舟在新学校的生活平静且顺利,似乎是不错的。

    我落荒而逃,没有打扰他的平静生活。

    -

    挂在讲台旁的高考倒计时均速减少,我却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的快。

    一年一度的寒假对于高三生而言都是短暂的。

    实验班学生的假期更是短之又短。

    我只在家里陪老孟待到年初七,初八一早便裹着羽绒服背着双肩包返校补课。

    没有人知道,每当我写物理题目的时候,总是会没来由地想到贺舟,想到他提起物理时竟是那般的谦卑,想到他竟然要考金融行业。

    但也只是想想,我没立场评价别人的选择,只是在心里认同了齐诚垣的观点,觉得贺舟这人看着聪明,其实关键时候拎不清,太浪费自己的天赋了。

    我喜欢给自己的行为安一个理由,就像总忍不住关注齐诚垣、一看到他便觉得开心是因为喜欢他,而看到物理想到贺舟,应该就是替贺舟这个决定感到惋惜吧。

    就像看到有人在市场买切糕被宰、有人问了半天路结果还是走错方向一般,哀其不幸,恨其愚笨。

    贺舟真是个笨蛋。

    -

    高考前最后一次和这个笨蛋产生交集是在春天快结束的时候。

    老妈的忌日便是在这个时节,都说春天美好,富有生命力。可老妈却在欣赏完那一年的春日美景后,决定结束生命。

    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春天是好,可仍然不值得留下。

    所以一进入春天,我的心情就很不好。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老孟说借着三模考完的机会,带我去逛公园放松一下。能跟老孟出去野营,我自然是愿意的,可等我换上漂亮的裙子,坐在车上出发时,得知杨阿姨和贺舟会一起,我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看着老孟久违的放松状态,且试图寻求我认可的期待眼神,我忍着不做一个扫兴的人,只是在心里自私地祈祷着,来一场暴雨,让这个安排泡汤吧。

    可车窗外阳光普照,高温将皮革座椅晒出的难闻气味,是多浓郁的车载香薰都掩盖不住的。

    车子开到公园,天空别说飘雨了,太阳明显悬得更高,阳光更猛烈了。

    我沉重地叹了口气,跟着老孟下车。老孟似乎是捕捉到我情绪不太高涨,关切地问:“是不是晒?我给你找个帽子。”

    我点头,顺势说:“不要丑的。”

    老孟无奈地笑:“知道你爱美。”

    老孟很快从后备箱的藤编收纳篮里拿出个带蕾丝花边的遮阳帽,说:“你看这个行吗?去年买给你的,但你心血来潮说不喜欢蕾丝,我就没拿给你。今年喜好变了吗?”

    我的喜好一天一个样。这个毛病是老妈刚走那会儿留下的,那时候我极度缺乏安全感,情绪一惊一乍不说,还特别喜欢在人前刷存在感,好似只有在别人眼里的份量越重,我和这个世界的捆绑才越深,便能更有勇气活下去。

    对于任何事物乃至人,我都会非常明确地贴上“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标签。

    这些尖锐的棱角让我觉得踏实,身边人尤其是老孟毫无怨言地适应并消化我挑剔的审美。

    这些年老孟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我,生活重心都落在我身上,连外套磨破了都没留意,却从没有说一句累。

    如今他找到新的生活目标,我应该高兴才是。毕竟杨阿姨节俭、温柔、厨艺好。虽然贺舟脾气古怪,但——是老孟和杨阿姨相处,又不是让她和贺舟生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真的好奇怪,钻牛角尖的时候,觉得这个人十恶不赦,这件事大错特错,可当想开时,又认为这件事的存在简直不要太合适。

    “好看!”我接过遮阳帽戴好,帮老孟把露营的东西从后备箱搬下来。

    杨韵和贺舟也到了,两拨人远远地打了个招呼,贺舟过来帮忙搬东西。

    我觉得贺舟应该不是主动的,大概是不想杨阿姨帮这个忙,所以自己才过来。

    “叔,我搬哪个?”贺舟喊人时,嗓音干涩微哑。

    老孟应了声,说:“没几样东西,不用你沾手。”

    贺舟在老孟眼里还是个孩子,虽然他已经比老孟要高出半个头。

    贺舟看老孟真能一个人搞定,便把注意力放到我怀里抱着的超市购物袋上。

    “你要拿这个?”没等到他开口,我率先发问。

    贺舟视线抬高,看我:“你连这点儿都拿不动吗?”

    “……”

    他这眼神,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明显瞧不起自己。

    “你又知道了?”我哼了声,为了证明自己能行般,抱着一袋子零食走开。

    酸奶果汁都很压重量,加上脚底草坪发软,深一脚浅一脚走起来特别累。

    没走一会儿,回过神来的我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腹诽不断,贺舟这个人真虚伪,看着像是过来帮忙,实际上就是装装样子,阳奉阴违第一人。

    真讨厌。

    帐篷是全自动的,老孟没怎么费事便撑好。

    杨韵穿一条深色的碎花裙,头发挽得低,整个人温婉娴静,也把自己带的食物展示出来。

    “你还自己做了披萨?早知道我就不买了。”老孟说。

    杨韵笑:“两个都尝尝。第一次烤,卖相不太好。”

    老孟捧场道:“已经很不错了。”

    我跪在餐垫前整理零食,没抬头,注意力却一刻没从大人的对话上移开。

    太专注以至于贺舟跟我说了两次话,我都没听见。

    “什么?你在跟我说话?”

    贺舟一脸无语:“我在跟狗说。”

    “……”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跟狗说,也不知道如果不是的话,他又跟自己说了什么。既然他没耐心重复,那我也懒得追问,爱说不说。

    “明明是狗在跟我说话。”我嘟囔了一句,不甘落下风。

    贺舟哪里是甘心被嘲讽的性格,只是没等发作,杨韵端着披萨分给我吃。

    在对方期待的注视下,我费劲地挤出个笑:“很好吃,谢谢。”

    我的勉强不是因为食物的口感,我猜她那句“第一次烤”大概是谦虚,因为真的很好吃。我勉强的是,我很矛盾。

    往往越轻易敲定的事,越容易变卦。距离我下定决定支持老孟的选择不过半小时,我便又一次想不开了。

    这个结果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

    起初我只是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远离他们和谐融洽的大人世界,跑到隔壁的露营帐篷逗别人的小狗玩。

    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这只活泼的小狗,但我是真的不想旁观杨阿姨站在曾经属于老妈的位置。

    好不容易捱到露营结束,我只觉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得到放松,简直比熬夜刷题还要疲惫。

    至少密集的学习会带来心理上的满足感,而这一下午的时光只令我感觉到了挣扎、痛苦、以及自我厌弃。

    返程的路上,我在车上小憩了会儿,迷迷糊糊间似乎梦到了老妈。

    老妈问给我披萨的女人是谁?

    我不敢回答。

    她又问我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我急切地说我记得。

    “我看你是不记得了!”梦里的老妈说了很多很多埋怨的话,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到她生气的样子。

    我急得满头大汗,急得欲哭无泪。

    我急得惊醒时被明媚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一度要流泪。

    “天是热了。看你睡觉出的这一头汗,刚刚梦见什么了?”老孟腾出只手递给我抽纸盒。

    我心不在焉地攥着纸巾,低声说:“忘记了。”

    回到家后,我一头扎进自己房间,直到晚上老孟做好饭才出来。

    “今天可以小酌一杯,下次再喝酒就要等高考后了。等高考完,我们叫上杨阿姨和贺舟,再一起庆祝一次。”

    我喜欢喝酒,白酒啤酒各种果酒,但这一小杯抿下去喉咙火辣辣的,很不适应。

    我含糊地嗯了声,吃了两口菜,说:“再说吧,我如果考得不好,肯定没心情庆祝了。”

    “考不好也没关系,你能健康快乐长大就够了。高考只是某个阶段学习成果的检验,代表不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放轻松考。”

    我心中一暖,见多了严格苛刻的父母,便知道有老孟我是多么的幸运:“我知道,但我想考得好一点,不辜负这一年的付出。”

    “我这几天跟你杨阿姨交流如何照顾好一个高三生,我觉得自己做的还是不够好,剩下的这几天,爸爸一定会好好用心,不给你拖后腿。”

    我冲老孟露出个笑,说:“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你不需要跟别人比。”

    “谢谢小知的认可,老爸会再接再厉的。”老孟和我撞了撞酒杯,继续说,“你也不需要跟别人比,做自己就好。今天你杨阿姨还夸你开朗,讨人喜欢……”

    电视机音量不高不低,我一则接一则的听着新闻联播,试图转移注意力。

    “……你杨阿姨——”

    在老孟不知第多少次张口闭口杨阿姨时,我搁下筷子,终于忍无可忍道:“爸,你还记得今天是妈妈的忌日吗?”

    怎么可以忘记呢。

    明明每年都记得的。

    已经离开的人便不重要了吗?

    可她是我妈妈啊。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老孟的神情有些愣怔,他看了眼墙上的挂历,又去看新闻联播上的日期,一再确认,良久后,嘴角动了动,解释道:“……对不起小知,爸爸这段时间很忙,记错日子了。”

    很忙。忙着约杨阿姨一起露营吗?

    我鼻腔发酸,眼眶胀痛,泪水挡在眼前,模糊了我看清他的视线。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我说完这句话,用手背猛地抹了把眼睛,扭头跑出了家门。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清前面的道路,等我冷得浑身打颤,我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真的下起了雨,而我自己一直在淋雨。

    我身后是漆黑空荡的,身前亦然。

    有出租车的车灯穿透雨幕,溅起水花,疾驰而过。

    我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目的坐上了车,又跟司机说了什么,等师傅把我送到目的地,我站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胡同巷口时,突然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挽回局面。

    ——我要去把杨韵和贺舟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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